他想到之前自己在主子面前那次自作聪明还没算完,若是这次把戒指原模原样拿回去,他甚至不敢想主子的脸色。
吕总管狠狠心,扑通一声就跪下,连声哀求:“少夫人,少夫人,您不收下,奴才可怎么敢拿回去,您行行好,快发发善心便收下吧!”
阿朝万万没想到他直接跪下了,连忙转过身来,赶紧扶他:“吕总管,这是干嘛。”
吕总管凄凄道:“少夫人啊,少主如今忙得厉害,我们这做奴才的,不能替少主分忧,那真不如抹了脖子。”
阿朝无奈,又好笑:“抹什么脖子,一个戒指而已,你就说放我这里浪费,叫他收回去,他还能打你不成呀。”
吕总管是绝不敢说主子半点不好的。
他是心知肚明,主子那么凉薄狠辣的人物,从来只在少夫人面前吵吵闹闹,这么多年了两个人一见面还能跟少年人似的动辄吵打起来——说是吵打,每次还不是主子挨吵挨打,威震一方的青年王侯每每被少夫人一个弱姑娘压在地上推搡捶撞,还要被凶被骂,那可真是,老天爷见了都要落几滴泪啊。
挨打挨凶也罢,褚氏各疆州上贡来的奇珍异宝还不从来都是先往昆仑送,吕总管本以为这都是曾经沧川剑尊坐镇的缘故,但瞧着主子的反应,又哪里是这样呢。
吕总管心思转得飞快,半真半假地哭诉:“主子不说什么,我们心里却不能不有愧,少夫人啊,求您疼疼主子吧,快收下这东西吧,奴才给您磕头了。”
阿朝麻掉了,褚无咎擅长吹念唱作打,他的总管这一套哭闹磕头上吊更是娴熟啊。
“……”
阿朝踌躇了一会儿,看着吕总管声泪俱下的模样,到底心软了。
她从不想把事情弄得太难看,她希望一切都是平缓的、顺利地进行。
她想平和地与褚无咎解开相思引,平和地解除婚契,平和地分道扬镳、从此各自安好。
阿朝是这样想的。
她不想收这个戒指,可她没想到吕总管反应这样大,她知道褚无咎在外面装得人模狗样,私底下脾气差极了——毕竟平时她俩就没一次见面不吵架的,但吕总管不是他的心腹吗,自己人耶,也至于给吓成这样吗?
阿朝犹豫着,又想着褚无咎现在天天和魔君虚以委蛇,还要和霍师兄昆仑诸宗氏族里应外合,忙得飞起,脾气恐怕更糟糕,这个时候她还真不能得罪他,免得不知戳到他哪根神经,他发起什么疯来。
吕总管哀求地看着阿朝,阿朝没办法,只好把戒指接过来,无奈说:“那我先收下了,但这些阵法太多了,我用不了的,我留下一套,你把剩下几套拿回去吧,万一将来谁用的上呢。”
“少夫人这可使不得,送您便是送您了,您便是扔了也不能拿回去啊,若是拿回去,主子一瞧见,不得心里窝气啊。”吕总管赶紧把她拿出来的阵旗塞回戒指里,连声哀求:“少夫人,可疼疼咱们主子吧…”
阿朝:“……”
阿朝头麻得几乎脚趾头抠地。
快别说了,疼疼褚无咎?还不够她夭寿的!
寒霜州大步追上来,远远就看见衡明朝被一众禁卫簇拥着,一个中年管家模样的人跪在她面前不知在说什么。
他一眼就看见禁卫银甲头盔上的氏徽,以祥云与瑞兽的上古纹交织,中间侧卧一头形似九尾的狐形,整面图纹无比繁复华丽,象征着累世名门的底蕴和权利。
寒霜州大概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家徽。
这是褚氏的氏徽。
寒霜州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事。
两百年前,他二十岁,剑道小成,辞别衡师叔,从昆仑沧川峰回到长阙宗。
他向师尊展示自己的剑法,重阙剑芒有如千年的寒冰凛冽而纯粹,师尊很欣慰,叫他过去身边,问他刻苦多年学有所成,有什么想要的奖励。
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说没有,他只想回去继续练剑。
“真的没有吗?”师尊却摸着胡子,笑吟吟道:“为你求娶你明朝师妹,你说好不好?”
“……”
他的剑平生第一次差点从手中滑落出去。
他忘了当时脑子里在想什么,也许是想的太多太乱了,也许是他根本什么都来不及想,他只记得他像个傻子在原地僵硬半响,然后猛地闷不吭声向师尊跪下。
他想,好。
他平生第一次心有杂念,平生第一次,他的生命除了剑,他还想娶一个人。
他握着他的剑一起跪下,是一个剑客能给得起的最郑重忠诚的承诺,师尊笑哈哈要替他去沧川峰向衡师叔求亲,就在那个时候,遥远的昆仑山,就传来了明朝师妹与褚氏新任少主定下婚契的消息。
当年褚氏的徽纹也是这样,刻在无数迎风飘扬的“喜”字红灯笼上,从昆仑山门一路绵延至沧川峰,百里红妆,龙凤呈祥,在衡师叔的默认授意下,褚氏以俗世最盛大的仪仗昭告八方,登昆仑山,拜告沧川剑尊,然后恭恭敬敬交换两家名帖、定下了这桩婚契
寒霜州步子渐渐停住,他站在花林的边缘,远远沉默地望着她们
——从那以后,人人皆知昆仑与褚氏姻亲之好、沧川剑尊爱徒与丽嘉褚少主青梅竹马、缱绻情深。
从那以后,那句“为你求娶你明朝师妹好不好”,再也没有人会提起了。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吕总管。”
阿朝被吕总管念佛一样软磨硬泡,脑袋嗡嗡响,她服掉了,捂住额头无奈说:“我收下了,我都收下了行不行,你快起来吧。”
她说着,感觉小腿被什么蹭了下。
阿朝一低头,看见一截青绿,小碧蛇不知何时追了过来,盘在她脚边,扬着脑袋,竖瞳冷冷望着对面的吕总管。
是小碧。
阿朝思绪被打断了一下。
她倒也没想太多,弯下腰把它抱起来,它也不挣扎,阿朝又顺势把吕总管扶起来:“起来吧,我收下了。”
吕总管这才终于站起来,觑着阿朝的脸色,试探说:“少夫人,您有什么让奴才带回去的话……”
阿朝呵呵哒,看着吕总管小心翼翼的神色,又觉得没必要叫人家为难,到底敷衍说了一句:“叫他记得休息,注意身体。”
吕总管只作不知她的敷衍,得了这句话如奉至宝,喜笑颜开地走了。
阿朝看着他们走远,半响,又低下头,看着手心的春碧玉戒指,大大叹口气。
糟心呀……
她摇了摇头,正要把戒指收起来,忽然手心一空,怀里的小碧蛇冷不丁探头在戒指狠狠咬了一口。
阿朝:“??”
阿朝大惊失色:“这个不能吃!”这里面可是一整个储物空间,吃了会撑爆,会死蛇的!
阿朝眼疾手快拉住戒指另一边,小碧蛇死咬着不放,她试着去抠它的牙,它还不放——忽然阿朝感觉力道一松,戒指重新落在她手心,小碧蛇被两只修长手指掐住下巴与头部相连的骨头,生生掐得佚?被迫昂起头。
阿朝一抬头,就看见寒霜州清秀沉静的脸。
“寒师兄。”
寒霜州掐着小碧蛇,就感觉它在用力地挣扎,试图挣脱反口咬他,那力道大得惊人,甚至不像这么小一只灵兽该有的。
他皱起眉听见阿朝叫他,却分了神,垂下眸,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戒指上:“褚无咎叫人来送这个给你?”
阿朝愣了一下,说:“嗯,还有里面的几套阵法。”
寒霜州看着那枚戒指,不说话。
那是很好看的一枚戒指,他是长阙宗神剑传人,说起来也是名门弟子,也可以得到许多珍贵强大的法宝,可他除了剑用不了其他任何法器,也不知道从哪里能找到这么美的一块玉,打磨成这样美丽的储物戒指送给她,讨她的欢心。
他知道自己是个木讷笨拙的人,而与他相比,褚无咎则是可称完美的丈夫。
褚无咎能对她更好,寒霜州默默想,两百年如一日地对她好。
寒霜州嗓子干涩,低声说:“他待你好,我能放心了。”
阿朝哑然,低头看着手心那翠绿的戒指。
褚无咎最厉害的一点大概就是,他装得深爱她、装得对她好,能装得那么真,真得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但这些是没必要说出来的,只会叫关心她的人生出担忧。
“…嗯。”阿朝点头:“我们挺好的。”
寒霜州望着她点头,紧紧压住嘴巴,嗓子蔓延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一分神,手不由松开,小碧蛇挣脱开,反手凶戾咬一口他的手。
“别——”
阿朝第一次真的皱眉,小碧蛇看见她神色,下意识松开嘴,它竖瞳直直盯着她,忽然生了怒气似的猛一甩尾,从她手中挣落到地上,一扭头蹿进草丛没影了。
阿朝呆住
它居然还生气啦?
阿朝来不及多想,连忙去看寒霜州的手:“你的手怎么样?”
寒霜州摇摇头,那小碧蛇极凶,他一时没防备,虎口被咬出两个带血的深刻小洞,但他不想衡明朝看了担心,直接把春碧玉戒指扔给她,在她手忙脚乱去接时候,他很快把手收回来,垂落的袖口遮住伤口:“没事。”
“来看过你,我就放心了。”寒霜州说:“我该走了。”
阿朝接住戒指,正随意收起来就听他这么说,连忙挽留说:“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师兄再待会儿——”
寒霜州摇了摇头。
来祭拜过衡师叔、见到她安好,他已经没有后憾了。
寒霜州突然一言不发往她空着的手里塞了个东西,深深望她一眼,像要把她记在心里,然后毫不犹豫转头飞身离开。
“师兄!”
阿朝一个不留神,寒霜州的背影已经遥遥不见,她低头看着掌心,是一块玄色的石头,她把灵识探进去,感受到里面重阙剑强烈的剑息。
那是要不知试几千几万次,才能把这么锋冽强悍的剑息完整封进去。
寒师兄抱着赴死的决心准备去密境,走之前还想着她,要过来看看她、留东西给她防身用。
阿朝手里握着剑石,好半响,闷闷说:“珠珠。”
“!”长生珠瞬间恶寒:“叫的什么玩意儿,叫大爷我的尊贵威武全称——长生珠!”
“珠珠。”衡明朝自顾自说:“你认识琅琊密境主人吗?”
“……”长生珠恶狠狠大喊:“当然!”
“逍遥子,那混蛋上古谁不知道,”长生珠的语气充满嫌弃:“那就是个疯子,脑子有病!”
“为什么这么说?”阿朝好奇:“我好像听师尊说过,逍遥尊修的风月道,是一种情道,他破情而问大道,在上古应当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