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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事出有因
    一天之内, 文惠帝祭天遇刺的消息就传遍了京都内外,王萱端坐家中, 心里惴惴不安,楼书和卢嬷嬷陪着她,都在劝她不要着急。
    王莼回了国子监, 他近来请了不少假,早被先生勒令今年绝对不许请假了,王朗和王恪安危未知,纵是王萱老成稳重, 也忍不住捏了一把汗。
    门人进来传讯:“回女郎, 丞相大人和尚书大人一切安好,正随着陛下的仪仗回京,晚间就能到。”
    “那陛下和娘娘呢?”
    “都没事, 娘娘受了惊, 陛下则据说是差点被刺, 有一个九品的青衣小官替陛下挡住了刺来的剑,其余大臣皆无大的伤亡。”
    “行刺的是何人?”
    “听说可能是潜藏民间的前朝余孽,崔将军执掌京兆戍卫营时日尚短,一时忽略了东山另一面的崖壁,据说刺客都是从谷底爬上来的。”
    王萱低头沉思半晌, 柔声道:“陛下和娘娘无事就好, 卷碧,吩咐厨房准备些安神和驱寒的汤药。”
    卷碧领命去了,楼书道:“好在有惊无险。只是, 前朝余孽如此猖獗,恐怕这京都之中也不安全。”
    “不知为何,我心内总有不安,此事有些蹊跷,待阿翁和阿耶回来,再问问他们吧。”
    日暮西沉,华灯初上,丞相府灯火通明,王萱坐在易安堂中,身上披着鹤羽大氅,长尾迤逦,她面容沉静,手指无意识地卷弄着袖角,听到前院传来的人语声,终于松了一口气,起身迎上去。
    王朗的衣角沾了不少泥土,身上的衣服也未干透,看上去很是疲惫。王恪扶着他进门来,看见王萱,便给她使了个眼色。
    王萱会意,将早就准备好的安神汤奉给王朗,轻声道:“阿翁和阿耶今日受惊了,皎皎让厨房准备了安神汤,阿翁趁热喝了,早些歇息。”
    “让皎皎担惊受怕了,阿翁没事,不用为我担心,更深露重,你也早些回房去睡。”王朗抚着眉心,声音也有些低沉,安慰过王萱,又对王恪说:“慎之,今日的变故,也该让皎皎知晓,你同她仔细讲一讲。”
    “是。”王恪和王萱应了,携手出了门。
    长长的回廊幽深而寂静,三三两两的灯火照亮了方寸土地,竹影婆娑,又开始下起了细雨。
    “今日陛下遇刺,对外虽称是前朝余孽作乱,但此次祭天乃陛下临时起意,前后不过一旬,就连礼部安排,也是借调了不少人手才完成的,如此精密详细的计划,五十六名武功高强的刺客,在戒备森严的天坛进行刺杀,打得京兆戍卫营措手不及,几无还手之力,我看其中必有蹊跷。近来怪事频发,京中风云涌动,恐怕将不太平,所以,你阿翁想趁着赈灾之事,把你送回琅琊三房,正好你叔祖母十分想念你,有阿苹和阿荔做伴,想来日子也不会太枯燥。”
    王萱听到他这么说,忽然转身回望王恪,他衣襟不整,一路走过来,身后留下了点点水迹,想来是衣衫湿透,但那官服颜色本来就深,王萱才未注意到。
    “阿耶,我不走,我要留在家里。”
    王恪叹了口气,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脑袋,却想起来不妥,只能半空中收了手,反手收到身后,背手而行:“皎皎,四方流言渐起,郡县来报,都道这些日子气象有异,鸟兽奔逃,谶语所言,恐怕不虚,但不论谶语是否应验,你都是众人攻讦的靶子,若宫宴对赌一事传到有心人耳中,恐怕要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琅琊即将受灾,而咱们琅琊王氏本就遁世而居,肯定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不论如何,这一次你阿翁和我都不可能再独善其身,置族人生死于不顾,到时候要在京中与人缠斗,难免会令你难堪。”
    王萱身形微动,王恪说得没错,五月初五,灾祸若是没有发生,那她就要依照赌约进宫,若是发生了,那她就成了千夫所指的灾星,纵然大家都明白,并非她一个弱女子就能带来如此天灾,但陛下是不可能有“过错”的,到时候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将这黑锅背下。
    “阿耶,若是皎皎让你们为难了——”王萱的声音有些哀切,停步不肯再走,站在原地望着王恪的后背。
    “皎皎,你是王氏女儿。”王恪没有回头看她,只厉声打断她的话,“当时情势,没有人会比你做得更得体,阿耶一定会会保护好你,让你一生平安喜乐。好了,你也等得累了,回房去睡吧,不要多思多虑。待明日,阿稚会上门来,带你去大报恩寺上香祈福,你也可以与你母亲倾诉一二,不要把事情憋闷在心中,免得与你母亲一样……”
    王恪这句话没有说完,王萱却懂得他的意思,卢氏当年就是郁结于心,无法排解,才在怀孕的时候伤了身子,最后没能熬过生产的鬼门关。
    两人默然而立,相顾无言,却有万千情绪在夜风中涌动。王恪忽然想起为文惠帝挡剑受伤的裴稹,悄悄觑了一眼失魂落魄的王萱,便把剩下的话都憋在了心里。
    “回去吧。”
    王萱含泪点了点头,自己一个人回清芳院去了,卢嬷嬷见她神思恍惚,也是欲言又止。
    卷碧关了窗,有些迟疑,半晌才问:“度厄哪里去了?怎么还没回来?”
    倚翠抱着一束蕙兰从门外进来,道:“方才我看到度厄在廊下徘徊,好像飞出去了。”
    “大约是下了雨,在屋子里待得烦闷了吧。”
    王萱听见两人对话,那种敏锐的不安感又冒出了头,好像还有什么未尽的事正在等着她去做一般。
    直到第二天元稚来接她,王萱才明白那种不安来自何处。
    “听阿耶说,昨日情势可凶险了,好多个黑衣人突然冒出来,打了戍卫队一个措手不及,连阿耶都抢了刺客的剑帮忙杀敌!眼见着那刺客持剑向陛下杀去,所有人都忙不迭地跑过去阻拦,还是没能拦住……啊!那个裴稹看起来斯文瘦弱,没想到还有些胆量,竟然挺身而出,为陛下挡了一剑,啧啧……”
    元稚叽叽喳喳地把昨日发生的事都说了,王萱听到最后几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说裴稹替陛下挡剑?他这种人——”王萱顿觉失言,裴稹与她并不算十分熟稔,他会不会在千钧一发之际,舍生取义,王萱其实并不知道,只是觉得裴稹那样的人,应该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更重些。
    “他这种人怎么了?阿耶说,他差一点就死了,要不是张大监怜悯,亲自上前查看他的‘尸体’,他现在早就在阴曹地府了。阿耶说,他看着弱不禁风的,没想到还有几分胆量,比崔邺有骨气多了。”
    王萱瞟了她一眼,元稚立刻改口道:“崔叔父,崔叔父,呵呵。”
    “那他现在如何了?”
    “我怎么知道?听说张太医为他施针一天一夜,终于把人救回来了,陛下龙颜大悦,不光赏赐了一座府邸给他,还封他为中书侍郎,等他醒了,恐怕另有一番际遇吧。这样的人才,我怎么就没早点发现呢?”
    “哦。”王萱点点头,没了再说话的兴趣。
    元稚又瞎扯了一些别的话,马车很快就到了大报恩寺,大报恩寺正在东山山腰上,离昨日的事发地点很近,两个山头遥遥相望,底下就是陛下的行宫。
    卢氏的牌位就供奉在大报恩寺,王萱经常来这里,只是今日见了山下若隐若现的行宫,忽然觉得那里有了些什么不同。
    两个十来岁的小沙弥从山道上走过,圆圆的脑袋上点着戒疤,露出青色的头发茬。
    “这祈福的法事险些就成了超度法事了,师父所言不虚,这个人命真大,一剑捅了个对穿,都能活下来。”
    “诶,我们还是不要乱说了,听说陛下对他很看重,张太医那样德高望重的医家圣手,都差点为他丧了命,你瞧瞧,行宫的屋顶都换成了金黄的琉璃顶,要不是他住在那里,陛下怎会如此奢侈?”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陛下再怎么大张旗鼓,都不是你我可以置喙的,只愿这一个,不要成了第二个董丞,当年苏美人之乱,害得半个大报恩寺的僧人都丧了命,师父昨天做梦,还在喊救命呢!”
    王萱与元稚对视一眼,原来低调朴实的行宫变成这副金碧辉煌的样子,也是文惠帝为示对裴稹的恩宠,命人一夜之间赶工完成的。
    至于苏美人之乱,是当年董丞与陛下的一位苏姓美人在此行宫私通,被大报恩寺的僧人无意中撞破。只是僧人趁天黑逃走了,为了找出这个僧人灭口,董丞罗织罪名,将大报恩寺的所有僧人抓进大狱,严刑拷打,死了不少人,后来文惠帝知道了,也只是一笑置之,轻轻揭过了董丞的滔天罪行。
    坊间一直在传,董丞恐怕是握住了文惠帝的什么把柄,才叫文惠帝如此容忍。他秽乱宫闱,纵子行凶,自己也在朝堂上信口开河,随意污蔑与他作对的大臣,文惠帝却从不肯重罚于他,所有人都觉得其中有蹊跷。实则,王朗曾对王萱讲过,董丞就是文惠帝的另一面,是完全的恶,文惠帝毕竟是帝王,不能肆无忌惮,而董丞只要仗了文惠帝的势,就可以横行无忌,文惠帝是在董丞身上寻求满足感,所以才如此纵容。
    王萱又望了一眼那山脚下的殿宇楼台,梵音自山顶传来,撞得人心神激荡,不由自主地想:裴稹,会是第二个董丞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这段时间事情非常多,而且心力交瘁,也没有码字的心思,我尽快调整心态,恢复更新,对不起大家。
    第38章 寺中相会
    大报恩寺的山门离山路较远, 因此前来拜佛的人不论身份高低、贫贱富贵,都要自己步行, 沿路石阶干净,松针铺在两旁,倒有一番野趣。
    王萱和元稚挽着手, 慢慢走过石阶,却听见前头一阵嘈杂的鸟叫声,卷碧上前去查看,惊呼一声:“女郎, 度厄怎会在此处?”
    倚翠也说:“度厄身上沾了不少泥土, 翅膀看起来受伤了,难不成昨日不见它,就是流落此处了?”
    王萱连忙跑过去看, 果然是度厄, 它左脚长了一个红色的环, 她绝不会认错。只是,度厄从来不会在外面过夜,昨日突然失踪,王萱就有些担心,今天竟然在这里看到受了伤的它, 难道它昨夜是去见裴稹了?
    卷碧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把度厄包起来, 抱在怀里,对王萱说:“好在翅膀还是有力的,想来伤得不重, 等到了寺中,请方丈救治吧。”
    王萱点了点度厄的脑袋,它便乖乖地匍匐着,好似知道错了一般,在恳求她的原谅。
    大报恩寺的智远方丈是王朗挚友,平素对王萱和元稚很是看顾,每次她们来,都会给她们安排好休息的禅房,摒除闲杂人等。
    智远方丈看了看度厄的伤势,笑着说:“并无大碍,稍作休息即可恢复,应该是雨中飞行太过疲累,才成了这副模样。”
    王萱松了口气,带着元稚去拜祭卢氏灵位。元稚知道她每逢此时都会十分难过,便也不再多话,只是拉着她的手,默默看她走进小佛堂的大门。
    “阿娘,皎皎来看您了。”
    王萱立于佛龛之前,看着卢氏的画像,这幅画是王恪亲手所画,正是卢氏十七八岁风华正茂的时候,顾盼生姿,神采飞扬,偏偏天生有一股书卷气,又将她的气质沉淀下来,化作了万般柔情。
    卢嬷嬷曾说,若论长相,王莼更像卢氏,可这周身的气度,王萱与她倒是如出一辙,丝毫不差,所以虽然卢氏逝世已久,王萱却一点都不觉得她陌生,好像她就这么一直陪伴着自己,从未离开过。
    王萱对着母亲的画像笑了笑,再拜三次,打开门走了出去,元稚百无聊赖地坐在院中等她,一见她出来,连忙凑上来看她有没有哭过。
    “皎皎,你不要伤心,叔母在天之灵,也一定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元稚故作憨态,去逗她笑,“不知道智远方丈今日给我们准备了什么斋菜,说不定有清蒸乳鸽、枸杞老鸽汤、莼菜炖鸽肉……”
    王萱也忍不住笑了:“你可别吓唬度厄了,它很有灵性的。”
    “我就是心里想想。”
    一个小沙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王萱说:“智远方丈有事请县主过去,县主请随我来。”
    元稚嚷着:“我也要去!”
    小沙弥为难地挠了挠头,说:“智远方丈只请县主一个人去,恐怕是有要事商议,元小娘子就不要为难小僧了。”
    王萱按住元稚,道:“只是去个片刻,阿姊就在此处等我吧,佛门清静地,还是不要大声喧哗得好。”
    元稚看着王萱和卷碧的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后,嘟着嘴又坐了回去。
    三人走到一间禅房外,花木掩映,小径幽深,院门外挂了一块竹牌,写着“净心”二字。小沙弥停下来,双手合十,道:“智远方丈就在禅房内等着县主,县主的鸽子也已经上过药,劳烦这位施主同小僧去取来,如何?”
    卷碧犹豫地看了看王萱,净心院她们来过许多次,确实是智远方丈的禅房,想必王萱在此处也安全得很,她只去一会儿,应该不会出事。
    王萱也是如此思量,朝卷碧点了点头,让她跟着小沙弥去接度厄回来,自己则推开禅房的门,走了进去。
    禅房内未点灯火,显得有些幽暗,只有袅袅檀香萦绕其中,正中便是弥勒佛的画像,笑意盈盈。右侧一张竹帘隔断了王萱的视线,透过竹帘的缝隙,似乎能看见窗边长榻上坐着一个身穿白衣的人。
    王萱早知事有蹊跷,见禅房内连供奉佛像的香烛灯火都没有,就知道在此处等着她的人不是智远方丈了。
    “你是何人?为何约我在此处见面?”
    “咳咳……”那人身形微动,掩着唇咳嗽了两声,也不再学僧人打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圈椅上,一把沙哑低迷的嗓音传出来:“县主,进来说话吧。”
    王萱听见他的声音,也打消了心中疑虑,抬手掀开竹帘,走了进去。
    “裴先生不好好养伤,在这里装神弄鬼,耍人好玩么?”
    “呵呵。”裴稹低笑两声,好似牵动了腹上的伤口,又咳嗽起来,王萱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却正面迎上他灿若星辰的眸子。
    那双眼睛里似乎蕴藏了无限感情,无尽的话语,在如此昏暗的禅房内,还是让王萱的心没来由地跳了一跳。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有何不妥?”他重伤未愈,虽是侧靠着,腹部的伤口还是渗出了点点血迹,染在白衣之上,像是落了红梅。
    王萱皱了眉,放轻了语气,道:“你既然身负重伤,为何要冒险布局,引我前来相见?若说有事相求,你如今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但有所求,万无不应的,不论如何,也不该找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县主吧?”
    “我想见你,便见了,哪来这么多考虑?”裴稹勾唇,似笑非笑,半张脸映照在窗外射进来的日光下,轮廓分明,即使是稍显冷硬的下颌角,也温润了几分,但他随后说出来的话,却让王萱有些气闷,“几日不见,县主你怎么变得如此多话?还是做个冷美人,放在神龛上供人欣赏,才够赏心悦目。”
    “你——”王萱转身便要走。
    裴稹面上勉强保持镇定,心中却不知打了自己多少巴掌,怎么好不容易见了她,还要故意摆架子惹她生气?多少岁的人了,总是在她面前口是心非,无法控制地想要激怒她,想看她薄嗔微怒的生动模样。
    他左思右想,掩唇剧烈咳嗽起来,那架势似乎要把心肝脾胃肾都一并咳出来,腿脚一搅动,把榻上的小桌都踢了下去,装出一副要死的样子。
    王萱果然停住了脚步,有些迟疑地回过头望着他,看他接下去又有什么动作。裴稹不负她望,捂着肚子呻.吟起来,看起来十分痛苦。
    “你找我来,到底为了何事?”
    “劳烦……咳咳……县主……为我倒口热水……”裴稹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着,倒把王萱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真的惹得他伤势加重了。
    王萱连忙倒了一杯温水,上前扶了他,一手端着杯子送到他嘴边,裴稹一口温水饮下,咳嗽渐停,捂住腹部的手也慢慢松开,半倚着王萱的肩膀,喘了口气。
    裴稹这般作态,也不全是伪装来吓她的,他重伤不过一日,纵使早有准备,到底还是伤了元气,身上的血迹也不是假的。
    如此刀口舔血的事,两世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做,不过为了眼前人,什么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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