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萱莫名觉得哪里不对,但说不上来,还道是自己成了裴稹的负累,若不然,以他的身手,肯定早就脱身了。但她看不见,裴稹身后,一滴一滴的血迹落在卵石上、黄沙地上、茵绿的草地上。
两人走了一段时间,王萱觉得她的软履都要被山间尖锐的石头割破了,她脚底疼得钻心,却一声不吭,以免裴稹忧心。
裴稹看见一个山洞,被藤蔓掩映着,洞前没有大型动物的足迹和气味,想来应该是安全的。他自己先进去看了看,这山洞还算干燥洁净,就是有些狭小,不过足够他和王萱栖身了。
他把王萱引进去安顿下来,又去捡了枯枝枯叶回来,燃起了篝火。
跳跃的火光中,王萱斜靠在山洞的石头上,神色疲惫,正在闭目养神。裴稹望着她,本以为早已变得铁石心肠,却在此时化作了一滩春水。
不一会儿,王萱睡着了,裴稹靠近她,轻轻掀开她的下裙,露出那双小巧玲珑的金莲,精致华贵的丝履已经被石头、树枝勾出了丝线,沾上了大块大块的泥渍。裴稹将她的鞋子脱下来,几乎被那双玉足的白皙柔嫩晃花了眼,却又看见令人心疼的水泡,破坏了这样美的一双脚。
丝履与伤口剥离的时候,王萱眉心紧皱,叫出声来,但沉重的疲惫感,还是攫住了她的心神,让她无法脱离梦境,回归现实。
裴稹到外面找了几样常见的草药,捣碎了敷在她脚上,撕开自己的衣摆,动作轻柔地为她包好了伤口。
怕她醒来饥饿,裴稹想了想,又走出去布了两个陷阱,回来的时候,看见王萱转了身,换了个方向,睡得安宁。
第44章 偶入贼窝
第二次在陌生的环境醒来, 王萱已经学会了淡然处之,腹中传来剧烈的响动声, 身上的骨骼似是被什么东西碾过一般,酸痛不已,尤其双脚, 丝丝凉风穿过脚趾,还有一股黏糊糊的感觉。
毕竟是从高处落水,说不定身上已经有了暗疾,还是要快些离开此处才是。
王萱这么想着, 然后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入睡之前已经发了烧, 裴稹用湿布给她敷了一夜,又用芭蕉叶在她身边扇了许久,才让她的体温降下来。
鼻尖传来烤肉的香气, 王萱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一向矜持守礼的贵女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地缝里。
“醒了?”
“嗯。”王萱决定, 在裴稹面前,另当别论。
一个黑影在面前蹲下,抓住了她的光脚,帮她穿上洗净烘干了的长袜,又仔细地穿上丝履, 道:“此地不宜久留, 我们要尽快出去,先吃点东西。”
接着又塞给她一根树枝,她拿到鼻边闻了闻, 似乎是兔肉,也不顾什么礼节,慢慢吃了起来。
裴稹等着王萱吃完,休息片刻,就带着她往外走,今日的行程比昨日更加难熬,因为王萱的脚已经起了水泡,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子上,再加上她看不见,完全依靠裴稹的指引和竹杖的支撑,走得很慢。
“我背你。”裴稹在她面前蹲下来,腹部的伤口再一次撕扯开,昨夜趁王萱睡着才清理过的纱布和衣衫,再一次染上了斑斑血迹。
王萱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还是乖乖地趴在了他的背上,只不过不敢圈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像块石头一样。裴稹稍微调整了她的位置,站了起来,王萱猝不及防,本能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裴稹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却十分低调严肃地说:“抱紧点,若是滚下去了,我可救不了你。”
“嗯。”王萱怯生生地答,身下只觉滚烫热烈,他的后背并不很宽厚,甚至有突出的骨头硌着她的身子了,但王萱莫名觉得,这是世上最可靠的臂膀。
她看不见这世界,却能闻见、听见、触见。
裴稹身上有淡淡的草药香气,隐藏不住的血腥气,一整晚待在篝火旁染上的烟火气,还有他本身的味道,像王萱用过的一种香料,安神宁心。他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偶尔喘着气,或是咳嗽两声,有时还会逗弄她两句,只不过,她不敢应答。他额头的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有时会落在她的手上,他身上的温度,真真切切地通过身体接触,传达给她,像火炉一般。
王萱悄悄低下头,附在他后背上,脸颊触着他的衣襟,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下。
“累不累?”她终于出声。
裴稹却没能等到她的这句慰问,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王萱听见,喧闹人声围住了他们,黑影在她面前晃动,她想要尽力睁眼分辨是友是敌,却无济于事,慌乱之下,用她的身子挡住裴稹的,惊声尖叫:“不要伤害他!”
“夫人?夫人?别怕,这里是连云寨,我们都是好人,不会伤害你的夫君。”
王萱一愣,什么“夫君”?
“连云寨?夫君?”
“夫人,您看不见吗?来,快起来,到寨子里让黄大夫瞧瞧,您夫君浑身是血呢!”
王萱害怕得浑身发抖,巫山地界,三十三寨全都是山贼,裴稹再怎么走,也不可能出了巫山,也就是说,这些人就是巫山山贼。
但裴稹需要就医,王萱再迟钝,都猜到了他是旧伤复发,危在旦夕。王萱深吸一口气,摸索着找到了裴稹的手,用力握住,道:“我们夫妻二人车马受惊,落下悬崖,我看不见,夫君又受了重伤——”
说到这里,她从腰间扯下自己的定名玉佩,举了起来:“我们财物尽失,只有这块玉佩,还算成色好,能当千两白银,请诸位施以援手,夫君醒后,另有重谢。”
她的定名玉佩,自然是王氏传了许久的玉料雕琢的,请的玉匠是当世名家,此玉之巧夺天工,当得价值连城之说。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她毫不犹豫。
一群村民睁大了眼睛,他们从没见过如此精巧美丽的物什,捧着它的夫人,虽然形容尚幼,却也沉鱼落雁,倾国倾城,那只捧着玉石的手,白如霜雪,滑如凝脂,骨肉匀停,十指尖尖,指甲泛着淡淡的粉色。仅一只手,就让他们看呆了去。
所有人的心都停了一瞬,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直到王萱再次出声求助,软糯动人的腔调,又让人心神一荡。
有个少女的声音传来:“阿耶,你看地上的那位郎君,真是比神仙都好看,咱们救救他,让他娶我为妻吧!我是三十三寨最好看的姑娘,和他一起,定能生下最好看的孩儿!”
“青青,休得胡言!”严厉的男人声音传来,王萱却听得出来,他也有几分斟酌的意思。
似乎是名叫“青青”的少女走了过来,拿走了王萱手上的定名玉佩,还悄悄掐了她的手心一下,王萱细皮嫩肉,立刻红肿起来,那女孩愈发嫉妒,将她推倒在地,想去把裴稹扶起来,却发现两人的手紧紧相握,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哼!你的夫君,马上就是我的了!”青青附在王萱耳边,又见她耳上明月珰玲珑可爱,是她从未见过的形制和材料,看起来就价值不菲,于是嫉妒之心又起,趁着村人没注意,飞快地扯下来一只,王萱的左耳立刻鲜血淋漓。
“呸!你个貌丑无盐的瞎子,怎么配这样的衣衫首饰,这样玉树临风的夫君!”
王萱一声不吭,眼里滚着热泪,哀哀地望着剩下的村民,她知道自己的皮相就足以让人意乱神迷,只是从未利用过,一向清冷自持,装作不近人情,不知风尘。谁都不知道,九天神女落入凡尘,染上娇媚颜色的模样。
果然有心疼她的村民站了出来,制止了青青的胡作非为,将她与裴稹扶进了寨子。
王萱握着裴稹的手,两行清泪真正流了下来,她能够应付京都之中的一切威胁,因为那是体面而隐晦的争斗,而在这里,她全然陌生,全然无助,身份地位不起作用,双眼失明,身娇体弱还受了伤,裴先生昏迷不醒,则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向坚韧的少女,也会在心底祈祷:先生啊,快快醒来吧,皎皎有些撑不住了。
幸好安顿他们的并不是那个青青一家,王萱只听见这家人姓黄,正是寨中的大夫,他们家需要晒药制药,有时还要收留来治病的人过夜,因此房屋很大,有足够的房间。
黄家夫妻二人都会医术,三十来岁,听说不是寨子里的人,是外头来隐居的,他们还有一对儿女,儿子十岁,女儿七岁,都是活泼可爱的年纪,听从父母的吩咐,跑上跑下,还特地给王萱倒了杯珍藏的蜜水。
“姊姊,你真好看啊!”小女孩儿敏敏捧着脑袋,望着王萱荆钗布裙却难掩天香国色的脸,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呿,阿娘也很好看啊,你只要不长歪,肯定比她还好看!”男孩儿阿凌嘴上嫌弃妹妹,却是在暗中维护她。
“多谢你们的阿娘借我衣裳,我才能如此漂亮,”王萱微微一笑,才沐浴过,她的脸颊白里透红,吹弹可破,配上那垂首一笑的娇羞,又让敏敏看直了眼,“不知我夫君怎样了?”
阿凌心中暗道:“这就是山哥说过的狐狸精了,长成这样,肯定吸了不少人的精气!”
他没好气地说:“死不了,就是伤口崩了,阿耶在给他包扎,两副汤药下去,晚间就能醒。”
“阿凌也会医术?”王萱不动声色地探听消息,用惊诧的语气捧着没戒心的孩子,最容易套话。
“那是自然!我阿耶是三十三寨最好的大夫,方圆百里的人,没有不知道我们连云寨黄家的,我以后也会是三十三寨最好的大夫!”
“哦?”听见这句话,王萱便有些淡淡的,“三十三寨很大么?我自琅琊郡来,从未听过有这么个地方,若是京都的御医,那才真叫厉害呢,天下闻名,医的都是皇孙贵胄、达官贵人。”
她这是故意激他,果然年幼的阿凌就落了圈套,气愤不已地说:“什么王孙贵胄、世家门阀,都是世间的害虫,我们黄家人,才不会为他们治病!”
“朝廷里难道没有好人么?申冤判案、修建水渠、赈灾济难、抵御外敌,这些为百姓着想的好官,难道也是‘害虫’么?”
“那又不一样!好官少,贪官多,我们丰州人,就是被贪官污吏害的!一匹上好的丰州绸缎,要花费我们多少心血织就,他们动动手指,明着修改公文,压低价格,就把我们一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多少丰州百姓饥饿流离,鲜血呕出来,都不能满足那些达官贵人无尽的贪欲!”阿凌越说越激动,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你读过书?”王萱惊诧地说,这一次倒是真心实意,因为黄凌这番话,非读书人是说不出来的。
“哥哥读的是医书!好多好多!一大屋子!”敏敏骄傲地说着,却被黄凌捂住了嘴,没能再说下去。
“跟你说了,家里有医书的事不能跟人说!”黄凌低声警告敏敏,却被王萱都听了去,低头思索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
小小连云寨,竟然隐藏着了不得的人物。
“夫人何必要套孩子的话呢?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便是。”黄大夫推门而入,声音宽厚温和,似乎并没有恼了王萱的无礼。
“抱歉,我失礼了。”
“不妨事,夫人的病症,我很感兴趣,就此做个交换,如何?”
第45章 故人相见
王萱没想到, 这位黄大夫竟然是故人之后。
“在下黄珧,字道真, 家父黄俨,曾是王令君挚友。十五年前,杜氏被逐出京, 家父作为杜家客卿,自然随行,行至颍川,陛下飞鹰传信, 令家父回程, 为皇后娘娘治病。”
他这么说,王萱就记起来,王朗当年是前朝尚书令, 世称“王令君”, 十五年前, 文惠帝登基不过两年多,拜王朗为相,杜氏作为前朝后族,国虽亡,人却在, 为了保护前朝废后及她的幼子, 杜氏决心以交出京都防备的统领权为代价,保下这个孩子。
文惠帝自然不会留着这样危险的人物,等他长大, 若前朝遗泽仍在,一呼百应,岂不是要危及朝纲?皇后贺氏出了一条计谋,唤了杜氏废后带孩子进宫。那孩子只有两岁,还不会说话,被杜家夫人抱着,由张未名带路前往皇后宫中。经过太液池时,杜夫人不慎滑倒,那孩子便掉下了太液池,一命呜呼。
事后调查是送膳食的御膳房小黄门不慎打翻了菜肴,油水落在池边,冬日天寒地冻,凝结起来,杜夫人一脚踩上去,便失了足。
当然不会有这样的巧合,但孩子已经死了,杜氏的京都防务权也收回来了,废后与失足的杜家夫人,双双缢死梁上,杜家家主杜如舟,被夺去了所有官职爵位,又有农人成群状告杜氏欺压百姓、杀人放火,杜氏就此被贬出京,终生不得再入京都。
黄大夫的父亲黄俨,是一位妇科圣手,前朝时候,是太医院最好的太医,黄家乃杜氏客卿,黄俨便是废后的专属御医,名满天下。那时王萱的母亲卢氏身体不好,还请黄俨上门诊治过,王朗也因此与黄俨成了挚友。
“家父突然被召回京都,阿娘和我都很惊慌,但圣命不可违,阿耶还是回去了,承蒙令君照顾,一直到县主出生那年,阿耶都还有消息,他曾经将县主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作为考题,让我开出调养药方。阿耶说,县主的病症十分特殊,万中无一,是难得的疑难杂症,”说到这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医家对待病症与常人不同,一时失言,县主请勿怪罪。”
“所以世叔是靠我的脉象认出我的?可您从未见过我啊!”
王萱换了“世叔”来称呼黄珧,也是对他坦诚相待的回报,方才黄珧扶她进屋,顺手看了看她的眼睛和脉象,便到另一间房给裴稹诊脉去了。王萱还以为自己没什么大碍,原来是黄珧认出了自己,打算稍后详叙。
“县主一两岁时的脉案,我到现在都能复述,十多年过去,我再没有遇到过与县主脉象相同的病人,这样独特的悬心游脉,还有你的骨龄,再加上你方才对阿凌说,来自琅琊。对了,方才在外头,我还看见了琅琊王氏独有的定名玉佩,刻着你的名字,不过,你的玉佩怎会在水青青手上?”
“只是酬劳,也是怕有人见财起意,不如先行舍弃。”
黄珧看着眼前貌若天仙的女孩儿,虽从未见过,却有一种亲切感,想来是当年随父亲过府为卢氏治病,被卢氏周身的气质所折服,在这个女孩身上也找到了相同的感觉。
“县主取舍得当,不恋栈俗物,确实有乃母之风,难怪我看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亲切。”
“我在王氏小辈中行九,世叔还是唤我‘九娘’或者‘皎皎’吧,县主之名,非我所愿。”
“好好好,”黄珧捋着胡子,从善如流,又说回之前的话题,“十一年前,阿耶与我们断了联系,阿娘积劳成疾,又担惊受怕,年底便去了,我就带着拙荆离开杜家,一边查找线索,一边云□□医,直到拙荆怀孕,我们才决定,在巫山连云寨落脚,接连有了阿凌和敏敏,也因此,耽搁了寻找阿耶下落的事。”
黄珧的意思,是想让王萱帮忙,寻找黄俨。
“不论生死,有个准信便成。那几年,阿耶给我的信里,常常谈及生死轮回,叫我们学会超脱自我,不必在意他的生死。他不愿透露自己的处境,也不让我们上京寻他,而我们和杜家人都被限制了自由,什么消息都探听不着。后来阿耶那边的信断了,我们便无计可施了,虽也想过联系王令君,但听杜家家主说王令君也是步履维艰,饱受猜忌,便不敢给王家寄信。”
黄珧一直称王朗为“令君”,就表明了他的立场,他虽未明说,却是深恨文惠帝害他一家人颠沛流离,不得团聚,他信任的是那个前朝的“王令君”,而不是当朝的王相。
而他进门第二句话,称呼王萱为“夫人”,把为她治病作为筹码,也有另一层深意。他是大夫,进门诊脉的时候就能看出来王萱的年纪和成亲与否,不然不会把王萱和裴稹分开安置,看见定名玉佩,他就完全确定了王萱的身份,以“夫人”的称呼作为开场白,其实也说明了,他并不像自己说出来的那般和蔼可亲。
黄珧,是作为一个手握王萱和裴稹生死的大夫来的,不是作为王家九娘的世叔来的。
王萱想明白了这一点,定定地望着黄珧,直截了当地说:“世叔所求,合情合理,当年家母受黄家阿翁照料,我也算是世叔照大的,寻找黄家阿翁的下落,王家义不容辞。世叔大可不必揣度我家阿翁的态度,多年以来,阿翁一直在接济前朝旧臣,他虽是当朝丞相,却不会折了世家风骨,做出任何背信弃义的事。自我记事以来,从未见过黄家阿翁,京都里这些年,也没听说过黄家阿翁的事迹,恐怕早被人抹去了行迹,藏匿起来了。”
黄珧怔住,惊讶地看着王萱,不过几句话,王萱竟然就把他的顾忌剖析得清清楚楚,好像拿着一盏明灯,照亮了他心中的阴暗角落。父亲的失踪,母亲的病逝,确实是横亘在他心头的一根刺,让他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他郑重地向王萱行礼道歉,又道:“乡野之人,不知鸿鹄之志,妄自揣度王令君的襟怀,实是道真之错。”
“世叔请起,阿翁若是在此,也一定会理解您的,想来他也希望能见您一面,详叙当年情谊,黄家阿翁的下落,可能他也在寻找,世叔不要太过担忧,待我脱身,立刻传书阿翁细问。”王萱做了个手势,本想上前扶起黄珧,却分辨不清方向,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