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三年,夫妻二人首度相逢,与猝不及防相比,与陌生生疏相比,更令人难以招架的是满室的尴尬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气氛。
安阳郡主与顾青山二人的婚事是当年由太后钦点指婚,明面上太后为宝贝外孙女安阳费心费力亲选的一门天造地设般的绝配婚事,实则知道内情之人明了他们二人的促成是一场明晃晃的政治婚姻。
顾青山的父亲顾帅守护北境二十余年,在北境掌军三十万,当年顾青山九岁便随军远赴北境历练,遭陛下忌惮,最终以“孝顺老太君”“圣心不忍”“代父照料”为由,将十四岁的顾青山从北境召唤了回来,放在皇家学院悉心培养。
明为培养,实为质子。
后顾青山日渐长大,他品学兼优,在一众皇子及世家子弟中犹如鹤立鸡群,文韬武略,样样出类拔萃,出生武学世家的他武技暂且不论,就连在文上,竟也破天荒的一举高中探花,震撼满京,可谓有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超群绝伦,越发令陛下忌惮不已。
最终,在陛下的苦心盘算下,给顾青山赐了一桩完美无缺的婚事,将整个大俞最尊贵无双却毫无靠山的人选——安阳郡主赐给了顾青山。
安阳身上的政治色彩,聪慧如顾青山,如何会体会不出来。
故而两人的结合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注定了牢固却不牢靠。
尤其,成婚之前,二人之间的交集并不算太多。
而成婚次日,安阳还瘫软在床榻上酣睡未醒时,那顾青山便已毫无留念的直接撒手离去了。
二人从成亲开始至今,说过的话超不过一个巴掌,加上分别三年,自然算不得亲厚。
安阳甚至有种尚未曾出过阁的错觉。
或许,这也是对方并不怎么顾及她的缘由之一罢。
如今冷不丁从天而降,还给了她那么大个脸,安阳能够喜出望外才怪,能够隐忍不发,已是她活了整整十八年,并在宫中,在太后的亲自教导下,学了整整十八年宫规能够恪守并保持到最好的修养和礼仪了。
哼,能过就过,过不了,至少还有她的郡主府傍身。
这是成亲三年来,安阳最大的感受和底气。
是以,也甭妄想她会伏低作小,温柔小意。
于是,在安阳吩咐完车夫后,便又自顾自的继续闭目养神了起来。
整个马车里静得诡异。
直到马车行驶了一段距离后,车前有孩童乱跑,车夫紧急拉起马绳嘴里高喊一声:“吁——”
马车有短暂的停留。
车身明显轻轻一晃。
安阳终于忍不住重新掀开眼皮看了一眼。
这时,身侧的顾青山也终于侧眼朝她看去,淡淡开口道:“无妨,你可继续睡。”
安阳闻言,目光直直看了他一眼。
或者……瞪?
视线却只停留在对方坚硬的下巴上,瞥了一眼,便匆匆收回了。
顾青山迎上她的视线定睛看去,却并没来及捕捉到她的视线,正好目睹她美眸轻轻一瞥,哪怕此刻她高高在上,面无表情,也掩饰不了那双眼下的含情凝睇,百媚丛生。
向来坐怀不乱的顾青山定定看了安阳一眼,沉吟片刻,难得主动开口问道:“这些年……可好?”
声音平淡寻常,像是叙旧般。
话一出口,连他也有些惊讶。
结果话刚一落,却见对方嘴里轻嗤了一声,随即嘴角微微一勾,嗖地一下将目光一抬,笔直无误的对上了他的视线,冲他勾起一道无害笑容,冲他温柔浅笑道:“大人风尘仆仆赶路,又耗费心神刚赢得一场精彩绝伦般的赛事,您屈尊在此安歇片刻罢。”
言下之意就是:闭嘴吧您!
叙旧?
他俩?
哪儿来的旧?
说完,笑眯眯的将嘴角嗖地一收,然后直接往身后软枕上一歪,闭眼,装死。
整个过程行如流水,美不胜收。
顾青山从那抹温柔浅笑中读懂了“闭嘴”二字,一时面色虽一如既往的平静,却最终将嘴角微微一抿。
至此,整个马车里陷入一片死寂,再没有发出过任何一丁点多余的声音。
第6章
话说,跟往日无一丝异处,用过午膳后,安阳下午照例小憩半个时辰,醒来后用了半碗药膳,而后来到了花榭。
郡主府有一片偌大的花榭,芳菲十里,艼香芷榭,美不胜收,里头各色花卉,各色异草,应有尽有。
这里原是长公主府,长公主爱花爱草,耗费七八年筑造了这么一处人间天堂,却不料花榭才刚刚修葺好,却因难产,撒手人寰。
安阳十岁时,继承了这处诺大的宅殿,陛下念其孤幼,为了悼念兄妹之情,特将长公主府重新拨给了安阳,改为郡主府。
安阳一世可享长公主尊荣。
无论吃穿用度,礼仪规章,一律照长公主身份规格操办。
安阳对生母长公主并无一丝印象。
不过这偌大的府邸一草一木,一步一景处处是长公主的影子,便偶尔能从这一花一草中窥探出几分生母的气息。
安阳亦爱花。
她亲自将从安伯侯府摘来的桃花一根根插在琉璃瓶中,用上好的丝帛在琉璃瓶口打上精美的结,然后将桃花摆放在八宝亭的石桌上,听说长公主生前极爱桃花,长公主府里的十里芳菲庭里头便有一大片桃花林,不过不知是主人陨落,还是花匠疏忽职守,自长公主过世后,那片桃花园竟无端陨了大片。
安伯侯府的桃花园乃京城一绝,每年开得格外艳丽。
故而安阳每年春季会亲自去往安伯侯府,给生母捧回一束桃花。
剩余的花卉,安阳则会亲自晒干,部分制成干花待秋冬之际置于香囊之中,部分晒酿成桃花酱,用来冬日泡茶吃,再余下的,她亲自提炼出桃花汁,再配以其余用料可制成蔻丹,用来给府里的姑娘们涂抹。
女子后宅生活清闲,往往需自娱自乐。
在打发时间上这一点,安阳倒是得心应手。
光是忙活这些桃花,安阳便已忙活了一下午呢。
她倒是难得忙碌,忙得忘乎所以。
夕阳渐渐西去,染红了天边的云彩,橙红色的云霞打在成片成片的花海里,整片花海仿佛都闪烁着鲜橙色的光芒,而安阳就置身花海中,远远看去,成了花中仙子似的,一颦一簇都美得惊心,似幅优美的侍女图。
饶是时时看到,日日看到,却时时,日日令人惊艳不已。
然而越是如此,越发叫一干人等愤愤不平,怨从心起。
“那位此番着实太过分了些罢,抛弃主子三年,让主子独自一人生生面对了三年如此流言蜚语不说,如今一回来竟又带了个婢女回来,还是在宴上赢回来的,不是成心当众打郡主的脸么?郡主何曾受过今日这般羞辱!”
话说自打回郡主府后,同去的三名婢女各个义愤填膺,心生不快。
就连性情向来最为温和的绿云这会儿都有些于心不忍,暗自咬牙了。
不过尽管如此,她嘴里还是恭恭敬敬的称呼对方一声“那位”,而非“郡马爷”,无他,只因顾家如日中天,在朝中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而那顾青山又过于耀眼,他的身份地位远超了“郡马爷”一职,不然,若换作任何其他人,哪个敢给郡主如此脸色!
说着,绿云朝着花海中远远看了一眼,复又冲着身旁默默采花的蕉月道:“今日在马车里时那位便一言不发,非但没有迁就哄着郡主半分,莫不是还给咱们郡主脸色瞧呢!”
绿云那会儿不在马车上,竖着耳朵听了一路,却压根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一时忧心忡忡,顿了顿,又道:“原先那位离京时,咱们各个日日夜夜盼着能早些回,这样咱郡主也能少遭些口水了,没曾想千盼万盼,好不容易将人给生生盼回来了,竟是这样一副光景,如此这般,倒还不如不回呢!”
绿云嘟囔说着,将花圃中最耀眼的一朵鲜红玫瑰掐下,小心翼翼地放入了跨在胳膊上的花篮里,头一茬的玫瑰开得过早,虽艳却不算最好,头一茬通常摘下施肥或者给郡主泡澡用。
绿云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折损了任何一片花瓣,一时嘴上又叹了口气,继续道:“哎,没想到堂堂人中龙凤,当年遭多少世家千金爱慕抢夺的第一公子,竟是这样一号人,太后当年莫不是瞧走眼了?”
绿云嘀咕说着,话一出口,又一脸警惕,立马抬眼四看了一番,见周遭无人,这才大着胆子继续,却是推搡了蕉月一把道:“哎,你胆子大,方才在马车上,给没给对方脸色瞧瞧,端没端出咱们郡主府几分气势来。”
绿云指的是方才在马车上时,有没有给主子“撑腰”。
郡主大度,看似为人高冷,不近人情,实则只有她们这些时时伴随左右的侍女才知郡主的真实性情。
她们几个侍女中,要数蕉月性子最为倨傲烈性,对郡主亦是最为维护,哪怕有人胆敢妄议郡主一根头发丝,她听了都恨不得要咬牙跟人干上一场才好,护郡主就跟护着小鸡仔的老母鸡似的,连七公主跟前的雪媏都不是她的对手。
众人之所以这般气愤的最主要的原因不仅仅在于那位弃郡主之不顾弃了整整三年,也不仅仅在于方一回来便在宴上赢了名美婢回来当众打了郡主的脸,而在于——
今日回府时,才刚刚下了马车,甚至还未来得及入府门,便有人匆匆来禀,而那位满京最耀眼的人中龙凤甚至连门槛都没踏上,只冲着郡主道了一声“得晚归”,便又匆匆驾马离去了。
是的,阔别三年,过家门而不入。
不入便也罢了,他赢来的美婢倒是先他一步入了郡主府的府门。
这就不仅仅是打脸了,这可谓是明目张胆的作践了!
这不成心膈应人么?
这一举动,就跟个导火索似的,瞬间,将一系列堆积了整整三年的不满一瞬间爆发了,于是,她们三个越发气得厉害了。
蕉月见绿云嗡嗡嗡跟只小蜜蜂似的无个休止,一时瞪了她一眼,半晌,嘴一撇,心中暗搓搓翻了个白眼,心道:那位可是京城第一公子顾无忧,是郡马爷,又不是宫里的太监,她哪敢。
嘴上却道:“若敢欺凌郡主,便是第一公子又如何!”
正要再说时,这时陡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咳嗽声于身后响起。
蕉月和绿云立马紧紧闭上了嘴,一脸紧张的对视了一眼,下一瞬齐齐偏头,只见郡主府的大侍女檎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来到了身后,正一片平静地看着她俩。
方才还一脸义愤填膺、气得咬牙的人这会子立马齐齐乖顺了起来,一脸温顺紧张齐齐喊道:“檎丹姐姐。”
檎丹看了两人一眼,道:“不得背后妄议主子,这是郡主府的规矩,更是日后去了顾家要秉从的教养和仪德。”
说着,檎丹上下看着二人道:“一会下值后将郡主府的教令誊写十遍,明日一早交到我屋子里来。”
檎丹语气不急不重,不徐不缓,却叫蕉月、绿云二人乖顺得似个小猫,半分不敢违背,只恭恭敬敬道:“是。”
檎丹点了点头,而后视线这才越过花海,落入对面的八宝亭,白色的帷幔随风摆动,吹乱了亭内之人的一缕发,然而亭内的人却浑然未觉。
檎丹定定看了一眼,再看了眼天色,缓缓开口问道:“郡主心情可还好?”
顿了顿,又道:“可有失落?”
檎丹指的是那位过家门而不入一事。
绿云回道:“看着还好。”
蕉月却道:“郡主每每心情不快时才最专注,当年同七公主决裂时亦是不声不响了整整三日,还制出了一味新香来。”
檎丹看了蕉月一眼。
蕉月暗自多嘴,不该提及七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