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老太爷寻不见弟弟的影子,问道,“二弟呢?……哦哦,想来是宫中事务繁重……正事要紧,正事要紧。”
“他原是要来的,都要上车了,却被叫进宫了……这不,既叫一家人等着他,耽误了时候,最终又没能来,真是不该。”二老太太解释道。
托词而已。
“秉盛,秉明兄弟俩呢?”老太爷又问。
二老太太始终带着笑,解释道:“兄弟俩刚上任不久,也都忙。”又是托词。
老太爷摸摸一旁裴少煜的头,赞叹道:“真快呀,少煜都长这么高了……少烨呢?怎不见少烨过来顽。”
裴少烨,裴尚书的长孙。
一个中年妇人上前,正是裴秉盛之妻,袁氏,她笑盈盈解释道:“回大伯的话,那混小子如今跟个黄花姑娘一般,日日待在书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任凭谁都叫不出来,正一门心思读书,准备来年的秋闱呢。”
袁氏来到林氏跟前,牵起她的手,赞叹道:“这位便是小嫂子罢,果真是风姿卓绝,好精致的发髻,好素雅的衣裳。”
又摸了摸淮哥儿的脸蛋,道:“淮哥儿这周正的模样,跟小嫂子一样一样的。”
听完这番话,林氏脸上神色沉了几分,却不好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来,只好假借张罗众人进府,用以掩饰。
老太太、裴秉元脸上神色亦是不好看。
如今裴尚书府上,孙辈都已经备考秋闱了,裴秉元身为大伯,亦只是个秀才而已。
……
……
午宴过后,许多宾客都已离去,裴尚书家一众女眷,亦是如此。
林氏抱着淮哥儿回到屋内,将淮哥儿安置在坐榻上,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倚靠在床边,低声抽泣。
裴秉元瞧见了,紧跟着进来。
这个寡淡的男子,亦有些温情的时候,他坐到林氏身边搂住妻子,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哭,轻声哄道:“咱们淮哥儿这样喜庆的好日子,夫人怎偷偷哭了起来,快些擦干泪水,别叫淮哥儿跟着一块伤心。”
林氏见夫君有如此贴心的时候,心里好受了许多,一边用手帕抹去泪珠,一边自责道:“都怪我,都是因为我,才叫外人那样指桑骂槐,落了元郎和淮哥儿的脸面,瞧不起伯爵府。”
“我以为是甚么要紧事,这跟夫人有甚么干系。”裴秉元哄林氏,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咱们与那边早就生分了,都是上一辈的纠葛,夫人莫将错归结在自己身上。”
裴秉元叹息了一声,又道:“我早劝过父亲,各过各的便好,可父亲年长了,愈发回念往事,想要挽回兄弟胞情一二,也是可以理解的事……父亲既然这般想,咱们这些小辈的,圆了他的念想,受着就是了。”
这样的道理,裴少淮都懂,可他依旧觉得,那个袁氏的阴阳怪气,实在叫人反感。
景川伯、裴尚书,两个身份之间的反差感,再次提醒裴少淮,若想活得体面,想要有个前程,想要重振家族,必须在科考道上闯上一闯,竭力而为。
他的那个小弟弟,也必须和睦起来,否则像景川伯和裴尚书一样,就不好了。
……
“擦干泪珠,抱淮儿出去罢,一会抓周,还有许多事要准备。”裴秉元道。
“嗯嗯。”
……
……
大堂当中,一块厚实的红色毯子铺在地面上,上头一圈圈地摆满了许多小玩意,各有寓意。最中间的一圈,放的是书本、笔墨、印章、如意等,再往外,则是尺子、□□、小木刀、大葱之类的,最远处,最外头,才摆了金子、算盘、包子、杆秤之类的。
老太爷、老太太的意思很明确,便是要他们这个大孙儿去抓跟读书当官相关的物件。
淮哥儿被放在毯子中间,一家人围着他,笑盈盈的,都等着他做出选择,还纷纷打趣猜想淮哥儿会抓什么。
裴父神采奕奕猜道:“这混小子喜欢书本,早前已经从我书房里卷走了许多书籍,爹,娘,我猜淮哥儿会选书本。”
林氏也在一旁附和道:“那些书可都藏在他的小床上呢,每日都要翻上一番,小小年纪,像是看得懂似的。”
老太太则道:“淮哥儿额头又光又亮,日后必定是个当官的,我猜淮哥儿会拿印章。”
老太爷跟着乐呵,道:“淮哥儿机灵,选甚么都是好的。”
坐在毯子中间的裴少淮一愣,额头又光又亮?吓得他赶紧用小手摸了摸自己额头,心里暗道,我的好祖母,你总不能为了说孙儿像个当官的,便假说我是个小秃子罢。
裴少淮沉思了半晌,而后爬过去,中规中矩,拿起了书本和毛笔。
这原本就在料想之内的选择,却令周围人十分欢喜,个个脸上都十分满意。
周嬷嬷趁机恭贺老太太道:“淮少爷选了书本和毛笔,咱们伯爵府要出状元郎了。”
老太太高兴,一挥手,道:“传话下去,赏,一概赏半个月例钱。”
周岁礼总算是结束了。
……
可伯爵府里,还有另外一个男孙,裴少津,只比裴少淮晚出生七日而已。
这日早上问安,老太太问沈姨娘的意思。
沈姨娘应道:“奴婢省得老祖宗疼爱孙子,时时惦记着,只不过,早几日,亲朋们也都顺道见过津哥儿了,何苦再大费周章去办,叫亲朋们再跑一趟?依奴婢的意思,到了那日,在咱们府里,一家人欢欢喜喜吃顿饭,带着津哥儿去祭拜祠堂,便极好了,不必再费心费力。”
老太太夸沈姨娘识大体,道:“那就依你的意思来办罢。”
又掏出一把小金锁,给津哥儿戴上,道:“我叫人打了两把,跟他大兄戴的,是一样的。”
“谢老祖宗赏赐。”
沈姨娘是个聪明人,知晓老太太问她,并非真的有意要给津哥儿大办周岁礼。若是真有此意,早便准备了,岂还会先问她的意思。
如此,她自然主动遂了老太太的意思。
沈姨娘明白,即便她争,也是争不到的。林大娘子虽是商贾出身,可起码有个娘家,娘家有一份家业。而她,一个被卖进宁家,跟着主子一块的陪嫁丫鬟,夫君对她也谈不上宠爱,她连基本的资本都没有,何苦去争。
届时,争不到也是徒生愁而已。
把一对儿女养好,才是要紧。
裴少津周岁那日,抓周时候,亦十分争气,径直攥着印章不放手,还向众人举了举示意。
总之,伯爵府里的这两位哥儿,一个聪慧,一个专注,各有各的好。
……
……
早春一二月,转眼又是三四月,五月天的时候,草木丰茂,日头渐渐开始热起来。
快到裴若莲及笄的时候了。
谈及这位长姐,裴少淮的第一感觉便是——早熟、敏感。
兴许是因为生母走得早,父亲又不怎么关心后宅的事,女孩子心思敏感,渐渐养成了这样的性子。
她本可以找个由头,不必来林氏院里问安的,可她隔三差五便来,见了淮哥儿亦十分亲昵,若是有时间,还会拉着英姐儿,教些简单的女红。
任谁也挑不出她的毛病来。
裴若莲本就是会读书写字的,亦通晓看账算数,自从去岁知晓自己将嫁到徐家那样的读书人家以后,便更勤奋了,端是把一手小楷练得有了些韵味。
小小的裴少淮都忍不住要称赞她几句。
……
这日,一家人跟前,老太太突然对林氏道:“你嫁入裴家有些年头了,也该跟着学习打理府上的一干事务了。”
林氏有些受宠若惊,这几年,不是她不愿意协理伯爵府,可老太太把整个府邸攥得紧紧的,根本没给她一丝机会。
她应道:“全听母亲吩咐。”
“你肯学就好。”老太太道。
顿了顿,老太太这才道出目的,说:“下个月初九,莲姐儿该行及笄礼,你便拿此练个手,一干都由你来操持……你只管大胆去准备,有我在后头盯着。”
伯爵府嫡长孙女的及笄礼,这样的大事,老太太竟让林氏来练手,任凭是谁,都能听出来这里头,内有深意。
一旁的裴少淮,亦在心里盘算着——
初春的时候,景川伯爵府为了嫡长孙的周岁礼,大肆操办了一场,请了京都里许多勋贵人家,花费不少。这几个月,伯爵府的几家酒肆,生意又不甚好,还没来及将周岁礼的花费给填不上。
如此,又哪来的银子,办一场隆重的及笄礼?
老太太让林氏来操办,无非是让林氏来出这一份银子,至于花多少,办成什么样,就看林氏这个继母怎么当了。
老太太盯着林氏,等着她回答。
林氏没有思虑太久,应下了,道:“儿媳一定尽力去操办,还请母亲多多点拨。”若不付出,又哪来的得,她这般想。
老太太满意点点头。
……
林氏抱着淮哥儿回到朝露院,方坐下喝了盏茶,梳理思绪。
申嬷嬷紧跟着进来,关上房门,便焦急低声劝道:“大夫人真是糊涂了呀,怎么能接下这样的差事,若是大礼上出了半分差池,岂不是叫人数落你这个当继母的。”
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第7章
其实,申嬷嬷的心思也不坏,以为是林氏年轻,听不懂老太太的意思,又怕林氏费心费神,出钱出力,却讨不着好处,于是急着站出来规劝而已。
申嬷嬷又道:“老太太摆明了是要夫人自掏腰包来办这场大礼,若是办得好,未必有人惦记着夫人的心意,若是办得不好,却叫人在后头嚼舌根……再说了,有一便有二,继而连三,这后头,又是嫁妆,又是昏礼[1]送嫁,这麽大的窟窿洞,夫人添补得过来麽?”
裴少淮在一旁听着,心里暗想——
这申嬷嬷虽是个一口三舌,有些招人烦的老婆子,可她的这番推断,也不是不无道理。林氏若是接下来及笄礼,后头的送嫁,恐怕也要一同揽下来。
裴若莲的生母宁氏从安远伯爵府嫁过来的时候,虽说带了不少的嫁妆,可养病的那两三年,细软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城里的几间铺子,又不在那繁华的地段。真算下来,唯有郊河外的水田,还值些银两。
拢共就这几样,老太太便是把宁氏留下来,统统让莲姐儿带走了,这嫁妆也是不够看的。
裴少淮一时半会,亦拿不准母亲是个甚么态度,因为在原书中,压根就没有这一情节。原书里,因为老太太从林氏身边抢走了淮哥儿,这会儿,两人斗得正凶,水火不容,老太太岂会让林氏操持这样的大事,林氏又岂会给老太太体面。
至于莲姐儿的昏礼,书中并未细述,唯有只言片语提到,莲姐儿平平静静嫁了过去,未抱怨甚么,只道,未曾承了谁的好,往后自也不用还谁的债。又因沈姨娘以前是伺候宁氏的,莲姐儿念她的情,总叫自己的夫君不时扶持庶弟一把,在裴少津读书的路上,提供了许多帮助。
如今却不一样了,因为裴少淮换了“芯”,形势发生了变化,老太太林氏没有斗起来,伯爵府里是和睦的。此时,婆媳二人心里虽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可表面上,还是相互敬重的。
裴少淮以为,按目前这个状态发展下去,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