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天玺帝拂袖走下台阶,他直视前方,也不去顾脚下,在某一级台阶处,脚滑了一下。明忠来不及扶,他自己踉跄了一下,艰难地站稳了。
然后他沉眸盯着地上那处滑迹,一院子的人连呼吸都不敢了,他的面色冷硬得不似活人,紧抿着唇,推开了明忠来扶的手,甩袖离开了。
他背影看起来还是那般高高在上,从宫人们匍匐让出的路中间径直离去,独自一人,缓缓地走进晓暗里。
明忠跟在天玺帝身后,路过燕熙时,想到什么,取出一枚信封说:“皇贵妃娘娘临走时,替殿下取了表字。”
燕熙接过了,明忠没再多说什么,抹着汗小跑着去追天玺帝了。
燕熙打开信封,里头雪白的信纸上几抹血点如飞花,正中写着两字——微雨。
“微雨”两字,听起来没有天家气派,也未经礼部问名,显得平淡小气。
跪在近处的周慈抬眼瞧见这两个字,猛地僵了一下,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意味深长地瞧着燕熙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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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馨姑姑率先冲进了内殿,紧接着一声呛哭传来:“皇贵妃娘娘甍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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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玺帝留下的摄人安静被打破,燕熙双膝一软,险些没站住,他扶了一下门,才发觉泪水已模糊了视线。
他胡乱地拉着燕灵儿往里走,警觉的莲馨姑姑又冲出来,将他们拦在了屏风外,不让他们去瞧。
燕熙泪眼朦胧中,顺着屏风外侧,瞧见唐遥雪垂下来的一截雪白小臂,上面似有点点青红痕迹。他倏地一惊,正待要细看,就被莲馨挡住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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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扑通跪在殿内坚硬的金砖之上,燕灵儿惊慌又无助地望着混乱的一切。
她好似明白了,哇了一声痛苦问燕熙:“哥哥,母妃是不是没了?”
燕熙将妹妹紧紧抱在怀里,他用力地回答:“母妃只是累了,休息了。灵儿还有哥哥,不要怕。”
燕熙缓缓止住了哭声,泪水无声的滑落,他不能哭。
他轻轻地哄着燕灵儿,望着屏风里头莲馨和两位贴身内宦替唐遥雪换寿衣和整理遗容。
殿外头,或真或假的哭丧嚎起来了。
第8章 避其锋芒
有一个天青蓝的身影却于人群中冲进殿门。
那人颦眉,瞧向抱在一起的兄妹,放慢了脚步,停在燕熙身后,一改从前的冷淡,而是竭力轻柔地唤:“殿下。”
“你出去。”燕熙对梅筠的声音本能地厌恶,可他身体里的原主爱意却极度渴望那人的安抚。尤其是在极度伤心之下,原主格外想要心上人的安抚。
这种焦灼的矛盾让燕熙难受得拧起了眉。
燕熙凶狠地喘了口气,压住了身体渴念。他残忍地抹去眼泪,没有回身,只盯着屏风,冷硬的说,“你已辞去伴读,本王之事与你无关了。”
“我——”梅筠声音竟是有些颤,“若早知如此,我不会——”
燕熙尖厉地打断他:“我不想听!你出去!”
梅筠僵在原地。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发白,拳攥的死紧,他张口应当还是想说什么的,却还是得体地止住了,沉默地退出去。
他知道燕熙的意思是让他滚,他也知道赖在这儿很难看。
可他跨出门,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再走远一步,他望了眼那冰凉的月,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在怀念什么。
他的脸上只闪过须臾的遐思,而后退到门影处,笔直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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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筠请辞秦王伴读一事,早传到人尽皆知。他如今无权出面料理燕熙的事,可他不肯走,也没人敢为难这位梅次辅的独子。
此时他执意守在这里,有人说他顾念旧主,有人说他虚情假意,他自己倒是不尴不尬地站在殿外,听着殿里头燕熙压抑地抽泣声,冷静地记着每一个进出的人与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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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于南嫣也没走。
她是皇贵妃名义上的新封儿媳,虽未过门,但她正巧在此处,依着礼节也该做足场面。
淳于南嫣站在白雪里,停在石阶下。
她留在这里的立场倒是比梅筠合适多了,她坦然地瞧向梅筠,悉数收着梅筠对她显有敌意的气场,意味深长地说:“梅公子不计前嫌,来帮旧主,当真是有情有义啊。”
梅筠面无表情地瞧向她,紧抿唇角一言不发。
他们的视线在雪中碰撞,谁都没有先收回,某种无声的较量在飞雪里散开。
直到有人从殿门里头出来,他们若无其事,各自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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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忠追着天玺帝回了一趟乾清宫,又调头赶回来料理后事。
头一件事,便是宣读天玺帝那道“准了”的旨意:“准皇贵妃所请,革去皇七子燕熙太子之位。着皇七子与燕灵儿随椁守陵,暂扣皇七子亲王印宝,暂停一应亲王供应,非准不得出陵。”
宫们人全皆震惊,呆立当场,面面相觑,久久反应不过来。
与此同时,闻立储之讯赶来的姜皇后恰巧走到宫门口,她听到了新旨,犹如当头一冷棒又接浇一盆热水般,被打得措手不及,她惊慌与惊喜交加,脚步一乱,身子往后栽去。
她的近身内侍们扶之不及,姜皇后猝不及防摔坐在了皇贵妃的门槛外。
这可吓坏了一众宫人,请罪的请罪,扶人的扶人,又是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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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更乱的。
英珠自听到“临终”两字时便定在了原地,众人慌乱,没人及时注意到他异样。
待大家终于反应过来皇贵妃没了的时候,他双眼通红,神色怪异地冲进了内殿。
正有人要拦他说莫冲撞了皇贵妃,他死死盯着屏风后横陈的人影,一头撞在了内殿的柱子上。
竟是不顾一切要殉主。
如此便是乱上加乱,宫人们七手八脚地抬走英珠。
还有人见风使舵地去照顾姜皇后那边。
神宫监的人很快也来布置灵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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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而是内殿里一双尚未成年的儿女无人问津。
燕熙轻拍着俯在他肩头哭的燕灵儿,这一刻深刻地感受到了世态炎凉。
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升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高处,转眼便被革去太子之位,甚至暂扣亲王印宝,成了无品无级的普通皇子。
燕熙这才认识到,原主和唐遥雪不见得就没想到坐到太子位置上凶险。可是,烈火烹油至少还有个热闹,而门庭冷落就真的是两手空空了,两害相权取其轻,无法破局,所以原主就被局势推上了储君之位当了六年的活靶子。
原主所谓的一路坦途,实则是空中楼阁。原主所依仗的仅有一个太子名义,却对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毫无掌控,原主的所有权力都被架空,所有认知都被限制,成了一个傀儡。
然而,燕熙不愿任人摆布。
太子位置过于凶险,燕熙现在两手空空,无所依仗,坐上去就是众矢之的,倒不如韬光养晦。
原著写的清清楚楚,在未来的六年里,原主的六个哥哥将被悉数清洗,无一幸免。燕熙能选的,要么被燕桢儿利用,要么先行放弃争储,前者已证明是死路一条,只能选后者。
现在退出争储,燕熙能隔岸观火,伺机而动,只要等六年,就可以苟进决赛圈。
若时来运转,他不介意替原主完成复仇的心愿;若不成,换得几年自在,也对得起重活一次。无论哪一种,燕熙都能接受。
原著把夺嫡文写成甜宠文,原主遇到的所有困难都有人帮他解决,导致天玺帝的底牌是什么,燕桢儿到底有多少党羽,他的几位哥哥又掌握着什么资源,全都不得而知。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燕熙有耐心等大家亮出底牌。
在满院的噪杂中,燕熙冷眼看着世态炎凉。
他清醒地分析着自身处境,用力地抱紧了年幼的妹妹。他冷静得近乎于冷酷,从细枝末节的线索中,抽出了最重要一条线。
那就是,天玺帝不喜他的六个哥哥。
尽管他不能确定天玺帝是否偏爱原主,但从原著天玺帝从未想过换太子来看,天玺帝除他之外,不会轻易另立东宫。
作为一个阅读理解满分的考生,燕熙敏锐地抓住了最重要的依仗——只要天玺帝没死,他就有还有时间。
而天玺帝还能活五年。
燕熙就赌这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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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灵儿哭得狠了,燕熙哄了许久才让她止住哭,他要寻杯热水,左右却不见随侍宫人。
正在他要起身自己去倒时,有人一声不响地递了杯水来。
燕熙顾不上回头地接了,哄着燕灵儿喝了,自己没舍得喝上一口,又递回水杯。
不想,那人又递来一杯。
燕熙这才抬头,顺着水杯往上看到梅筠盖了半头的雪。
燕熙微蹙了眉,收回了接水杯的手,没说一个字,扭回身。
梅筠没换来燕熙的一个字,他僵硬地端着水,尴尬地站在那。
他这院子里多余地站了小半天,也比不上此时尴尬,他杵在原地,似是被巨大的挫败给打击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是何等理智又体面的人,不允许自己被折辱和侵犯,可此时,他虽身姿笔挺,却已眸中沉暗。
或许,他也会后悔曾经一次一次拒绝燕熙热烈的追求?
多事的宫人偷瞧着这一幕,最后只看到梅筠顶着一头的雪花回到了殿门外。
尴尬窘迫到这等地步,梅筠也没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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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馨直忙到大半夜,才顾得上来照顾两位小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