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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封一年。
    举国素缟,先皇驾崩。
    在之前是中秋,先皇病体未愈,却要求大办宴席,将文武百官齐聚文渊阁。
    他端坐高位,身边是因为他的病而哭地眼睛肿成杏核的皇后,在最开始喝了一盏酒,便咳嗽地停不下来,皇后将随身带的帕子递给他,上面绣着并蒂的荷花,却被淋漓血意沾满。
    他低叹,“朕时日无多了。”
    皇后纵然悲痛,却不能提前离席,她要陪在自己夫君身边,更何况,他们二人的目光一同落在不远处端坐的男童身上。
    李乐锡太过年幼,他还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懵懵懂懂,以为是一场普通宴会,正悄悄寻找着阿姊。
    父皇母后素日里无暇顾及自己的孩子,一直是李乐烟陪伴他读书学习。
    阿姊本来说,过了中秋带他去看宫外的银杏祭典,据说人们在一片金黄的银杏林中唱歌作诗,很是有趣。
    他倒是不想吃月饼,却很是想要阿姊做出来的小兔子。
    “乐锡。”
    被叫到名字时,他还没有找到阿姊,只好乖顺地走到父皇身前,仰头看他,“父皇有何吩咐?”
    只是父皇却没有看他,而是看着文武百官,面色威严又郑重。
    “诸位爱卿,乐锡年幼,又从小娇纵宠溺,能长到如今,朕和皇后,还有长公主,花费了不少心血。”
    “将来,大澜,还有乐烟乐锡,就拜托诸位了。”
    他说完,李乐锡才找到阿姊,她那时候才十四,面容并没有完全长开,但已经足够惊艳四座。
    只是她虽在笑,但一并遮掩不住眼底的哀红。
    李乐锡回到座位后,阿姊还坐在他旁边,他忍不住探头过去,将袖子里一直藏着的一朵芙蓉花递过去。
    “阿姊,好看,配你。”
    说完,他抿嘴一笑,不肯露出自己掉了牙齿的样子。
    在他心中,阿姊就是最好看的。
    李乐烟愣了一下,将芙蓉花接过,认真地让侍女为自己簪上,她摸了摸李乐锡的头。
    “阿锡,今后就要叫我皇姐了。”
    “为什么?”
    李乐锡不愿意,拉着她的衣袖,想要离她更近些,不依不饶,“我就想叫阿姊,一直这么叫的,为什么不能叫了。”
    李乐烟一向聪慧,何尝看不出父皇已经无力回天,但又不忍直接和幼弟说,只能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蛋。
    “你啊……”
    在李乐锡的记忆里,这场宴席始终只有父皇疲惫的神色,母后哭肿的眼睛,和阿姊尽力牵动微笑的唇角。
    她说,“即使情况再不堪,也不能丢了皇家的仪态。”
    先皇托孤,真正的人选,是李乐锡的老师宗涟与朝中新贵仇梦千。
    仇梦千本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兴人物,因犀利的口舌,独到的见解,时常受到先皇重用,但他为人刚正不阿,看不惯陈旧迂腐的旧贵族,被打压了很久。
    先皇却在中秋后任命他为当朝丞相,自此,彻底有了与宗涟分庭抗礼的权势与地位。
    他们互为政敌,但同样一心为朝,可相互制衡。
    安排好这些,先皇去了。
    是在一个夜里,没有大动干戈地请动太医院的人,只是到了时辰,宫人进去侍奉,才发现先皇已经冰凉,手里还攥着皇后的手,像是怎么也不甘心分开。
    “母后——”
    “母后!”
    一双儿女跑过来,站在不远处怯怯地看着她。
    皇后穿着一身有些发旧的礼服,上面用金线绘着展翅的凤凰,转头时抬起眸,一夜之间,竟憔悴如风中残叶。
    李乐烟下意识伸手拽住李乐锡的手。
    他仰头去看阿姊,只看到她再冷静不过的神色,只是眼底隐隐泛红。
    皇后伸手往里挥了挥,示意他们过去。
    于是李乐烟便带着幼弟走到母后的膝前。
    “你们父皇去了,路上阴冷,母后不忍心。”
    李乐烟睫毛猛地一颤。
    皇后低声絮语,“昨夜,他突然说,想看我大婚时的那身装扮,因为病痛,他总是愁眉不展,我想让他高兴,就去穿了。”
    “他看到后,笑了笑,就这么握住我的手,心安地走了。”
    “不该穿的。”
    “他若看不到,说不定心里还惦念着,想要多留几日,也能再同我多说说话,再看我跳支舞。”
    说着说着,皇后就有些泣不成声,她不停地摇着床上人,“你醒醒啊你醒醒,你等等我。”
    李乐锡被吓得脸色发白,一时之间,不知究竟该为父皇伤心,还是该为母后担心,只那么怔怔站在那里。
    李乐烟本想劝劝母后,可看她如此,也心生绝望,只能唤来宫人,带皇后下去休息。
    她把李乐锡半搂在自己怀里,一件件问过赶来的宗亲,定夺吩咐,开始处理先皇的后事。
    李乐锡年纪小,又从小被娇宠长大,立时遇到这样的事,不知该怎么做,又害怕又无助。
    还没反应过来,又被换上礼部早就准备好的帝王衮服,推上了皇位。
    他着急地想要找找皇姐,却听安排在自己身边的侍奉宫人说:“回陛下,长公主要操劳国丧之事,近些日子,恐怕只能在登基大典上才能见到了。”
    “我,我……”
    他想说什么,却被直接打断。
    如今已是帝师的宗涟面色严厉凝重,“陛下,您要改唤自称了。”
    李乐锡的登基大典当日。
    极为罕见地开始飘雪。
    为了修饰,史官记载,瑞雪兆丰年,元封一年,帝即位,昭福纳祥。
    年幼的李乐锡被推上皇位,文武百官行跪拜礼,他端起严肃的面貌,稚嫩的声音中犹有颤抖,“众卿平身——”
    大典时确实见到了李乐烟,她瘦了许多,正在后殿等待,听到外面纷杂的脚步,便回过头来,在触及幼帝的目光时,身子顺势往下,规规矩矩行了对帝王的参拜礼。
    “陛下受累了。”
    李乐锡提着里三层外三层的礼服跑过去,想要同往常那般抱住阿姊,她却先一步替他拆卸起身上环佩叮当的配饰。
    他眉头皱起,不满地说:“好重,阿姊,我想父皇,想母后了。”
    没想到抬起头,却看到了李乐烟一双盈盈泪眼。
    她像是终于撑不住了,整个人跪倒在了地上,吓得李乐锡急忙去扶她,一向是自己被阿姊安抚,她第一次露出这样脆弱的神色。
    李乐锡感到自己心底被无数尖刺扎进去。
    “树树秋声,山山寒色,阿锡,阿锡,只有我们了……”
    她泣不成声,“母后,母后……”
    皇后名叫叶婉悦,她曾是一个南方小镇一家酒楼里的舞姬,因为天赋异禀,精通各式各样的舞蹈,柔软的腰肢能够在乐声中展露令人惊艳的弧度。
    在被当地官员进贡到皇宫中时,她迎来了人生中的重大转折。
    因为从故乡而来,无所依靠,全心全意爱着她的夫君就成了她生死追随之人。
    先皇曾问她,要不要回故土。
    而她却摇头拒绝了。
    “妾家中六亲尽散,亡的亡,跑的跑,都不愿意去妾沾染任何联系,如今自然不必回去,有你在,才是妾永远的家。”
    如今,她追随的人去了,她也不愿留在世间。
    在看着自己年幼的儿子登基为帝后,便放心地服毒自尽。
    其实,姐弟与母后的关系并不亲厚。
    她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心里眼里只有先皇一人,浑浑噩噩撑到现在,只是想要去了以后遇到相爱的夫君,能和他说说继承大统的乐锡是什么样子的。
    “阿姊,阿姊。”李乐锡也忍不住伤心,但他的阿姊倒在自己怀里,他身上还穿着登基大典的礼服,自然不能也随她一并痛哭。
    他拳头紧握,顿了顿,说,“皇姐,朕在,朕还在。”
    “朕会一直陪着你,你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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