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出羽丘陵漫山白雪,我一定会选在夜间造访此处。不过即便是白天,泉也趁着守卫换班的时间将我送进了关着阿照的屋中。然而为了不引起其他麻烦,轻装简行的我便什么也不能带进去,连匕首都不能。
这里简直就是座实实在在的监牢。若非要考虑采光,水野一定会命人把这房间里的所有窗户都封死。我缓步走入房间深处,屋外的白光透过仅有的几个窗子缝隙,稀稀落落地打在我脸上,我低头去寻,在这阴暗的房中我连自己的和服裙摆都看不到。
她是躺在那里吗?我甚至听不到窸窣的呼吸,只是刚好有一缕微弱的光线劈在了她的头发上,才教我敢确认这房中的确关着人。
“阿照。”
我低声唤她,然则未得到任何回应。她的头发尽然披靡,浑如一大团散放的丝线。今川纯信大抵命水野遣散了她所有侍从,连照顾她起居的人都杳无踪迹,她就是在这间根本称不上是居室的屋子里独自生活了半年吗?
“阿照,是我。”
我将声音放大些,已然跪在她的躯体旁。我的脸在风雪中被冻得僵硬,干裂的眼角暂且流不出一滴眼泪,可骤然浮上鼻头的酸涩感是无法轻易被挥去的。
阿照曾经是个那般鲜活的小姑娘啊。现下躺在我身边的,却是个满面沧桑的武士。她合着双目,脸部的肌肉松弛着,深重的暗纹与粗糙的肌肤老态尽显。她的头发不知多久没打理过了,结在一起的发丝比麻绳还要凌乱,我以前分明最爱她扎高元结的模样。
我捂住了嘴,也盖住喉中本能的呜咽。
“妈妈……妈妈……”
她的眼皮抖了几下,我知道她尚在梦中。
“阿照马上……就要去见您了……”
我轻摇起她的肩膀,从我眼底蹦出两滴泪,都落在了她单薄的和服上。
“不要想妈妈了,我来带你走了,阿照。”
我扑倒在她身上,与她脸颊相贴。她的体温低得可怕,我解下羽织披在她上半身上,握她的手时,那手也不似从前一样炽热了。
“雪……华……”
她的语气夹带着难以置信的疑问,尽管有些不合时宜,她这副模样又让我联想到了临死前的北条胜彦。
他们兄妹二人,都被我害到了如此万劫不复的地步。
“雪华……是你吗……你来见我了啊……”
她想要伸出手揽住我,最后却只在我的衣服上蹭了两下。她的声音细弱蚊蝇,又哑又轻的语句在我耳边徘徊着。她在这样的大雪天就穿了两件薄衣,水野氏还差人给她送饭吗?她在这里能喝上水吗?生活起居又是如何解决的呢?
我仰起头来环顾四周,这样的冷的房里连炭火也没烧,我索性坐了起来,想将那小小的炭盆点上,但我手中却没有生火的工具。
“雪华,不要走。”
阿照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似乎是觉得我要离开了。
“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了。”
她自清醒后便一直在流泪,我始终克制着自己,可瞧见她眼中噙着泪水的样子,我又是半点话也说不出了。
“水野大人前几日告诉我,姑母薨逝了。”
她逐渐能说出成句的话来了,她从前总在我耳边说汤河原殿待她很好的话,而今听她亲口讲出汤河原殿的死讯,原本毫无感情的我胸中竟也涌现出一丝悲郁来。
“姑母大人……到最后关头也在保护着我啊。姑母对我的好,纯信大人对我的照拂,我都是知道的啊。”
语毕后她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她的胸口震颤着,我也一不做二不休,终于把她从冰冷的榻榻米上扶起。
阿照正靠在我怀里,她清减了太多,我素手摸她硬生生的骨骼,她却含着笑。
“没想到我在最后关头,还能见到雪华啊。”
迫切地,迫切地想将她从这暗无天日的囚笼中救出来。我此行没携带什么随身行囊,但我却命手下驮了大量的油与柴草。我要在本道寺馆放一把火,然后趁骚乱将阿照劫走,顺带将关押着她的居室一并烧毁。若要强行攻破,且不说我方寡不敌众,我也并不想在偏远的出羽国闹出太大乱子。
“你不恨我吗?”
在我离开松本城前,阿照最后与我见了一面,那之后她就被幕府派来的奉行武官作下处置。今川纯信当时联合北陆诸位大名,打算在阿照反抗时直接于南北两面对信州发动围攻。可她却没做任何抵抗便接受了处刑,今川纯信甚至没将她押解进京。
“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雪华做了什么了。”
我摩挲着她脸颊的手顿了一下,她面带微笑,只用那苍白的嘴唇淡淡说着:
“雪华,你能再唱那和歌吗?”
“是什么歌?”
她逐渐闭上眼,前后缩动着的喉头传来不成调的沙哑低音。
“是你在柳町唱过的那句。”
我这下能确定她是真的通晓一切了。四年前在京都与她相遇时,我特地在料厅里同她欢好,还给她下了迷药。我设法遣开了与她随行的武士,令她被孤立在那条花街中。我与父亲安排周密,父亲那日更是扮作卖酱油团子的商人,为的就是引阿照前往无人的深巷。巷中埋伏着听我号令的铁炮杀手,可以随时将她杀死。
死在那种寂静的角落里,光是被发现尸体就要好长时间,等今川纯信反应过来,就更难追查到真凶了。
但在最后关头,我以一句和歌为暗号,命令雇佣的杀手放她一马。父亲为此一度向我大发雷霆,当时我只认为阿照还有别的利用价值。
啊……我一次又一次放过她,就是为了榨干她的所有价值吧。最终我也的确将她逼到这种地步了。
阿照紧靠在我怀里,满面安详之色。
“现在不是咏那歌的时候……”
我回绝了她,她似乎有些失望,我也不想在此时咏出那苦涩的歌。
只因母亲临走前曾道出同样的和歌。她不啻钟爱万叶,亦谙熟于古今风短歌,会吟咏纪朝臣之作本无甚奇异。毋宁说过去她也常咏汉诗,且会写些无人通晓的汉文。阿照提到的那句和歌,母亲从前会常常在我耳边念叨,尤其是在木津川边降下大雪之时。但只有她离去的那一天,从她口中咏出的歌不同以往。同样的字与音恍然间变得无比悲凉,像只暗夜里的大杜鹃,在啼诉着孤苦无依的自我,还有咏歌者命中的爱与愿违。
如同菅原道真的那句汉诗一般,菅丞相即便遭到左迁,不再被天皇信任的他仍在九州岛感怀皇家的恩情。
“真是遗憾。不过能在死前见到雪华,我已经很满足了。”
阿照,和我母亲,和远流至筑紫的菅原道真,委实一模一样。
“你不会死的,你怎么能死在这里……”
我也变得语无伦次了,这下换阿照伸手抚起我的脖颈。她手上又添了几个大小不一的伤口,这是在攻打佐和山城时才落下的吧。
“左大臣马上就会下令处死我吧,抑或是命令我切腹自尽。雪华,你知道吗,小时候我听说武士要切腹的时候,曾一度觉得成为武士很可怕,庆幸自己不用作武士……”
阿照又咳了一声,那只枯槁一般的手也随之垂下。
“后来我又得知,原来王朝时代的武士不用切腹,纵使不切腹,亦能向践行己之忠义。”
屋内没有半点火星,但泉他们应该已经准备好在本道寺馆周围放一把大火了吧。不过那火先窜入阿照眸中,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里只剩下炙热的火焰。
“纯信大人,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是个对自己亲弟弟痛下杀手的家伙,我还顶替了他的身份,姑母每用鹤若称呼我一次,我脑中便会浮上真正的鹤若被我杀死的场景。”
多想在此刻告诉她,她杀死的其实是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
“我的罪孽已经洗不清了啊……做了十几年的武士,我已经倦了。我好累,雪华。闭上眼睛,耳边便是那些被我杀死的人的哀嚎,我常梦到母亲与兄长叫我下去陪他们,还有北条政庆和他的妻儿……”
屋外正刮着狂风吧,即便这屋中的窗子被尽数钉死了,那冷风吹打针叶的怒号声还是钻入了这闭塞的室内。
在这样的大风里放一把火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扑灭的。
“所以,杀了我吧,雪华。我想死在你手里。”
只是阿照眼中的火焰再也不会燃起来了。
“若我能在地狱中忍受住酷刑,来世一定要在雪华身边做一物件,哪怕是雪华发间簪起的花。你定要等着我啊,雪华。”
我已经开不了口了,磕磕绊绊的嘴角反复张合着,困顿的喉咙却挤不出一丝声音。
“不过,我果然还是想做只鸟。自由自在的,不用受任何拘束。”
要不是我的眼皮和嘴巴一样被冻僵了,此刻我的泪水定然已经止不住了。我将阿照抱得更紧了些,就像手执名贵的易碎品,仿佛我稍一松开指头她便会就此破灭。
“你要我杀了你,我怎么能杀你啊!”
“我已经是,相当地累了啊……”
阿照主动抬起些脑袋,抵上了我正狠狠拧着的额头。这时我才得知自己的身体一直颤抖不止,她的眼泪早就干了,染着一脸疲惫的面容正随着我的身体摇晃。
“我又何尝不恨你呐!”
她忽然抬高了音量,坚韧的吐字音似是咬着牙齿讲出的。
“生在这乱世已经足够痛苦了,遇到你之后,我便再没有安稳的人生了。”
“那就永远别原谅我,阿照。一直恨着我,来世也不要再遇见我了。”
原以为自己能冷冰冰地讲出上面一番话,然在最后一个音快要落下时,我又险些流出眼泪。
“可我又爱你,所以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
阿照的下巴仰起一点来,趁我调节心绪时,她凉薄的唇在我左脸上轻轻拂过。她没有再靠在我怀中,她用左手支撑着半个上身坐了起来,鼻尖紧贴上我的鼻子,紧接着用清晰的声音说着:
“我爱你,雪华。就算是为你付出生命也没关系。”
我竟不由地吻住了她。这吻似当年在小田原城元夕夜的天守上的那一吻,不是淫靡的欢爱,我蜻蜓点水般地吻了她,我们双唇相贴许久,连我身上也有了丝许暖意。
“雪华,就把我……”
她的肉体从我身前撤退了,阿照躺回了地板,同时她也举起了一直掩在袖中的左手,她左袖中居然一直藏着一把剪刀。
她是要我用这东西将她杀死。
阿照平躺于地面,身上盖着我的纯黑羽织。她的目光柔和到与窗外的呼啸声格格不入,她嘴角也挂着笑,俨然是一副准备安然赴死的模样。
至少她在最后关头应当是幸福的吧。
我接过那把剪刀,将两边的刀刃反折,使其锋利的内刃朝下。
阿照也闭上了眼。
“永别了,阿照。”
剪刀的刀刃闪着银光,我的手亦不再颤抖了,二者就这样紧密连接在一起,一齐朝阿照光洁的脖颈刺了下去。
之后我正大光明地从馆内走了出来,不过本道寺馆的人却再也走不出去。泉他们奉我的命令肃清了所有守卫与武士,今日在出羽国境内燃起的大火堪比那日在小田原城升空的盛大焰火。
如此便好,便这样烧尽一切丑恶,让数不完的罪业连同我那份最为重要的感情一起,湮灭在这个污秽不堪的乱世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