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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氏婚后这五年,一没娘家撑腰壮势,二没丈夫体贴关怀,大宅门里素来捧高踩低,义薄情淡,这几个丫头片子,何曾将她放入眼里过?这般当众叫嚷出她娘家兄弟的丑事,还要讥讽她跟薛晟无话可说,林氏脸色难看极了,有心回呛两句,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
    马车里气氛变得尴尬起来,王氏呵斥了薛芙儿两句,转过头淡声劝慰林氏:“你别听芙儿瞎说,回头还是寻个时间,找五弟他们问清楚才好。”
    朝露寺很快便到了,众人依次下车,顾倾见林氏脸色发青,忙上前将她扶住,“奶奶怎么脸色这样差?”
    林氏没有理会她,捏紧手帕机械地跟着二房一行人朝山上走。
    山寺里早有人前来打点,今日对外闭寺,只为接待薛氏女客。远远见到一个身穿青色锦袍的男子与寺中负责待客的僧人一并迎来,薛芙儿高兴地挥手大喊,“三哥哥!”
    来人正是薛勤,他在衙门里领了个闲散的肥缺,每月月头月中两回采买,底下另有数名小吏负责验货对账,他只需点个卯落个官印,略瞧两眼账数,知道自己经手的有哪些东西即可。
    大多时间,他都泡在各府的大小宴会上,或是城中名流文士们的雅集,或是世家子弟间的相互吃请。吃喝玩乐一道上,他算得个中翘楚。
    薛勤含笑过来扶住二夫人,一面走,一面向女眷们介绍,“往年这时节山寺里的花树都败了,光秃秃没什么好看,今年却是巧了,有人家来还愿,捐了香油不说,还送了百来株寒兰来。我才去瞧过,开得正浓艳。”
    薛芙儿拊掌笑道:“这可好了,我原还担心,怕今儿只得拘在禅房里头吃那些没油水的素斋了。”
    说得几个妇人都笑,二夫人嗔道:“快嫁人的大闺女了,没一点稳重样子,皮猴儿似的,就知道玩。”
    “——跟你三哥一个德行!”
    薛勤哭笑不得,“娘哎,您骂三妹就只管骂她一个,做什么又拉上我做垫背?”
    一行人气氛和乐,热热闹闹进了寺里。
    林氏落后数步,心里堵得说不出话。又是担忧自家兄弟,又是恼恨薛晟不肯告知。
    约莫半个时辰后,以二夫人为首,几个年长的妇人都被请到正殿去烧香还愿,布施香油。薛芙儿等由小沙弥引着,往后山去瞧寒兰花去。
    忍冬和半夏随林氏守在正殿,顾倾留下整理厢房。
    薛勤得了空,一路摸到林氏院前,攀在矮墙上隔窗喊她的名字。
    “顾倾,好姑娘,你出来,爷有东西赏你。”
    顾倾抬头瞥他一眼,上前关掉了明窗。
    男人索性跨进院子里,负责守门的婆子早不知被他支到哪里去了。
    他大手按在窗上,含笑低声哄她,“你别关窗,爷又不吃人,闲来无事跟你说两句私话。好孩子,爷手劲儿大,仔细伤着你。”
    顾倾背身抵靠在窗上,窗扇被他强推开一条细缝,姑娘细嫩的一截后颈落在他热烈的视线里。
    碎发柔软地贴在耳后,叫人心痒难耐,恨不能抚上一抚。
    “你就算不说,爷也知道你的名儿了。”他弯身伏在窗台上,笑嘻嘻地说,“爷还知道,你快十七了,府里头的惯例,满十八还没赎卖出去的,一律配了家生的小厮。五弟妹是怎么替你打算的,这么好一张皮子,要便宜那些烂泥腿子不成?”
    顾倾默了片刻,似被戳中了心事,她凄凄蹙起秀眉,抿唇不吭一声。薛勤并不着急,他深知,有耐心的人才能钓得上大鱼。
    当下只温声絮絮地哄:“论人才样貌,你半点不输府里的主子奶奶姑娘小姐们,就没想过替自己多打算打算,寻个光明前途?”
    窗内传出一声低叹,姑娘别过脸,声音听来沉闷闷的,“我只是个下人,自然是凭主子调停。”
    卖身契在人手里,自己根本做主不了自己的婚事。
    “傻孩子。”男人声线温柔如水,越发凑近几许,越过缓缓推开的窗,将掌心落在她纤弱的肩头,“你是命苦投错了人家,无奈做了下人,……爷爱怜你容貌性情,早对你有心,三奶奶如今怀着身孕,爷身边正缺个贴身伺候的……将来若是成孕,你也是一样当主子奶奶……岂不好?”
    姑娘瑟缩着,逃避着他凑近的手。“三爷莫开玩笑了,奴婢是五奶奶的丫头,您再如何威风,做伯子的,总不能跟弟妹张这个口。”
    说到这里,姑娘仿佛重新狠下心肠,转过脸来重重将窗一阖,“三爷自重,这是五奶奶的院子,再歪缠下去,奴婢要嚷人来了!”那窗关得又重又急,险些夹住男人的手。
    薛勤被她吊得不上不下,满心满腔的热燥无处消解。若非念着大殿上的仪式多半已近尾声,他恨不得立时便跃进去把这狠心丫头死死收拾个几回。
    回程车上,薛勤心不在焉地奉承着亲娘,不时撩帘朝后望。下人们随车而行,那姓顾的妮子身边跟着两三个讨乖买巧的小厮,见她与那几个有说有笑,全然不是面对自己时那般刻意避嫌。
    喉头涩兮兮的有苦难咽,没得手的时候总是撂不下,忘不了的。可她说的也是实情,宠个丫头虽不是大事,可他一个做伯子的,总不好张口跟弟媳要女人。
    他这人一向也不是什么深情不二的主儿,府里多少丫头媳妇,给他哄上了手,很快便抛了。身份地位摆在这里,又有哪个敢嚷出来跟他闹。
    原以为对付个年幼丫头,三两下便能摆平,如今瞧来,倒是小瞧了她的气性。
    一回到竹雪馆,林氏便急忙命人去请薛晟。
    跑腿的小丫头去了又回,支支吾吾在帘外答话,“爷、爷说今儿不得闲,改日……”
    “啪”地一声,瓷盏从内扔出来,碎裂在小丫头脚边。
    林氏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道:“他不肯来,我去见他便是!”
    第6章
    风声萧瑟,凉意更浓,已是冬初时节,夜晚的空气中,蕴着令人喉头生痛的凛冽。
    林氏脚步很疾,成婚数年,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几回贸然闯入薛晟“领地”的时候。
    刚成亲那会脸皮薄,他不来后院,她便也不好主动来请。不是没试过用送汤水送衣物等方式来关心试探,也曾想过要好好做个温柔贤惠的妻房,可薛晟是个十足不解风情的木头,什么法子都用过后,她彻底认清了自己不被丈夫所喜的现实。而后他一去不归,徒留她一人,守着空寂寂的院子,蹉跎着年华。
    纵使心急如焚,且带了几分怒气,她也仍是好生梳了鬓发,换上最瑰丽的裙子。
    初冬寒气氤氲的庭院里,甬道深处风灯摇曳的光照着一抹浓艳的残红,一路蜿蜒至凤隐阁外。
    林氏停住步子,在门前顿了顿呼吸。
    顾倾忍冬勉强跟上她的速度,凤隐阁外守着薛晟的长随雁歌和雀羽,见得林氏前来,露出意外之色,慌忙奔过来行礼,雁歌压低声道:“奶奶怎会来此?五爷此时不便,奶奶可有要事?不若由小的代为转达……”
    林氏一掌搡开面前拦路的人,怒喝道:“滚开!”
    她几步踏上石阶,一面口唤“五爷”,一面猛地推开房门。
    厅中数人,皆吃惊地回过头来。
    薛晟眉头微沉,并未言声。
    雁歌雀羽二人一脸为难跟随在后,小声道:“五爷,五奶奶许有急情……”
    厅堂正中,围坐数名男子,官服官帽,未及卸除,聚集于此,显是正在商议急难大事。
    林氏未料他竟当真有要事在办,本因愤怒而微微泛红的面容,此刻写满窘色,她扣在门上的手垂下来,不知当用什么言语缓和此时的尴尬才好。
    “薛五夫人看来是有要事相商,不若我等先行告辞,余下的细节,我们私下商议着办。”一名年纪稍长的大人含笑为林氏打了圆场,众官员纷纷起身,客气地向薛晟告辞。
    烛排曳动的火光映照着薛晟沉默的影。
    闲人散尽,连雁歌二人也退了出去。林氏扶着门扉缓步踏入进来。
    撞见他与官员们议事之时,她是懊恼的,甚至有一丝丝悔疚。可薛晟不耐的沉默再次点燃了她心中的恨和怒,他连问一句她为什么如此急切前来都不肯。
    敞开的门外吹进冷啸的寒风,案上卷帛被拂得凌乱纷舞。
    “五爷没什么要对我说的吗?”赤红裙袂飘起,林氏声线微微战栗。
    薛晟抬眼望过来,视线落在她美丽而倔强的脸上,只一瞬便移开。
    他按住袖底翻飞的卷帛,垂眼道:“你若有事,不妨直言。”
    林氏举步靠近,阴影罩在男人冷肃的面容上。她望了他许久,终得无奈开口,“我哥哥的事,可是真的?”
    薛晟没有答。
    沉默便等同承认。
    她抑着满腔的痛悲声发问,“你为何不与我说?为何不许娘家与我递消息,为何瞒我?”
    薛晟缓缓叹了一声,衣袖稍抬,卷帛随风飘落于地。
    “林俊横行跋扈,已成祸患。说与你知,与此事何益?”
    林氏悲声道:“可那是我哥哥!我亲哥哥!究竟是谁跋扈?五爷如今连娘家的消息都不许我知道了么?”瞒她若此,连二房的小姑们都在暗中讥笑她不被夫君重视的窘困。
    夫妻不睦难道都是她的错吗?为什么始终承受奚落痛楚都只有她一个?
    薛晟靠后偎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淡淡地开口,“你现在知道了,准备怎么做?”
    林氏一时语塞,她一心只为质问前来,并没思索太多,此刻他这般相问,她倒不知该怎么说。
    以往林家有事,做为姻亲,薛家自不会不理,何况这次兄长落到大理寺,那正是薛诚势力所在。但她刚刚向薛晟发过脾气,如何好开口请他出面帮忙。她顿了顿,负气地道:“林家百年荣耀,世代缨簪,处理这等小事的本事还有,便不需五爷费心了。”
    薛晟闻言,薄唇轻勾,竟笑了笑。
    “如此。”他说,“那么愿此风波,早日平息。”
    语毕,薛晟起身,负手踱开步子,道:“来人。”
    雁歌雀羽二人矮身而入,薛晟指着满地乱旋的帛卷,“整理一下。”
    提步走向侧间一瞬,方察觉到院中一直注视在自己身上的眸光。
    他望过去,见数名衣衫单薄的婢子守候在外,呼啸的风卷起那女孩子额前细细的碎发,苍白的面容笼在寒雾中瞧不真切,出尘的气质令她朴素的影子脱众而出。她穿着素旧的薄棉夹袄,两手交握不时冷得轻搓。
    也只瞥了一眼,便踱开步子走出她的视线。
    次日一早,林氏回了趟娘家。
    林太太早派人去了五六回信给她,见她如今才上门来探,不由又是一通申斥。
    “你亲哥哥的死活你都不管了吗?薛五爷怎么说?有他大哥在大理寺周旋,论理早该放人,如今却不许家里人前去探看,这是什么道理?人已经蹲在里头三日了!吃不饱睡不好,还不知受了多少苦头,你这自私短命的丫头就一点不为你兄长着急?”
    林氏垂首立在榻下,任母亲疾声斥骂。等上首的人骂累了,她才缓缓站直了身子,扶着忍冬的手坐在一旁椅中。“此事五爷不便插手,您也知道,他才从外头回来,只领了个虚衔,如今许多双眼睛盯着薛家,总得等他官职定了,位子稳了,这才好替哥哥奔走。”
    见林太太瞪着眼又要骂,林氏端起茶盏开口打断她,“二姐的夫家一向在朝中也说得上话,娘亲便没有问问她?爹从前那些同僚属下,难道这点小事也办不了?醉酒失手伤人,多大个事?哥哥这些年闯的这类祸事还少了?”
    以往闯祸,瞧在薛家面上,多半私下便了了,这回闹到大理寺去,事态必然严重,绝不是林太太说得那般轻描淡写。薛晟的态度,明显是不想再助长林俊的气焰,她在薛家已经完全没了脸面,难不成还要她低三下四去跪求薛晟替他哥哥出头?
    林太太见她将事推到旁人身上,登时恼了,她重重摔下茶盏,怒道:“如今伯府的奶奶做久了,家里的事打发不得你了?你二姐的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姓陈的畜生镇日只会在外胡天胡地包戏子玩粉头,他能救你哥哥?你大伯子本就是大理寺的官员,如何舍近求远?说到底还不是你无能!”
    她指着林氏道,“你说,是不是你又惹恼了薛五爷,他才不肯施以援手?”
    林氏饮茶不语,林太太瞧得生气,一挥手,将她手里的茶盏摔烂在地。
    众婆子侍婢惊得敛息禁声,只一个年迈的体面嬷嬷小声出言,“太太息怒,有话好说……”
    林太太怒道:“你瞧瞧她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我还要怎么说?出嫁五年毫无建树,亏得为她求了这样一门好姻缘,为了不给夫家瞧轻,舍了我半副嫁妆去,她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林太太越说越气,随手拾起榻上的枕头就朝林氏丢去。
    那嬷嬷见劝不得林太太,只得又来劝林氏,“三姑奶奶别跟太太置气了,回头太太又犯心口疼的毛病,三姑奶奶何尝不心疼?”
    林氏别过脸,吞下满腹委屈抹掉眼角的水痕,“不是我不帮哥哥,是五爷恼了我们家,怪哥哥一而再再而三的找麻烦。这些年,我舍了脸皮,一次次去求大伯,求公爹,不知为哥哥平了多少事。哥哥也不是小孩子,爹娘如此纵容下去,难道便是为他好么?”
    林太太冷笑,“你只承认自己无能便了,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评说我与你父亲如何教子?你哥哥便再没本事,也为咱们林家开枝散叶生了十个八个孩子,你呢?成婚五载肚子始终没有动静,我都随你丢尽了脸面,出去见着人问起你的事,我当真是没脸说!”
    “五爷缘何恼了你哥哥?还不是你这废物连累了他!连你自个儿的夫君都瞧你不上,你在世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也就是你厚颜无耻不知羞,换做是我,早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也免活在世上拉着娘家陪你丢尽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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