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起脸,在云层深浓的雾霭下轻牵唇角,对他笑说:“不痛的。”
“奴婢轻如草芥,跌跤摔打只是寻常。”她双眸被他宽阔的袖子遮住,玉洁的面容轻颤。
温暖的掌心轻覆住染血的伤痕,修长指尖擦过张裂的创口,她分明痛,却咬住朱唇不肯轻嘶一声,浑身剧烈颤动,分明怕,却又忍着恐惧不躲不动。
薛晟无法解释此刻,心底微微泛起的涩意是什么。
少女闭上眼,抖着声音轻道:“爷,奴婢不值得……”
薛晟缓缓收回手臂,广袖下秀美妍丽的面容一寸寸烙进眼底。
一粒两粒,晶莹冰凉的雪絮骤然飘起。
鸦羽似的睫毛上落了一点轻雪,羽睫颤动间,幻灭如烟。
只遗留微润的水痕,混进潼潼秋水般温静的眸子里。
**
凤隐阁。
残灯冷焰只影对案。
案上泥炉中温着滚热的汤水。
咕嘟喧闹的水沸声中,薛晟闭眼仰靠枕上,窗外静肃的落雪中隐约飘附一抹浅淡清香。
脑海中有那么一双眼睛,澄澈净透,洁不染尘。
它来得幽寂无声,却早有迹可循。
只是此时的薛晟尚未意识到,惯来深沉平静的心湖中,突然泛起的燥意是为何。
**
一场病来得突然,走得干脆。
林氏清晨对镜理妆,瞥见身后额上敷着白纱的顾倾。
“……”想说句什么,一贯的骄傲却令她无法开口。
顾倾为她梳好发髻,透过铜镜注意到她的神色,嘴角牵起,笑得明朗温和,“奶奶不必牵挂,奴婢头上早好了。”丝毫未曾介怀的模样。
林氏不语,赏她个“谁问你了”的别扭白眼。顾倾也不生气,含笑又替她匀面扫胭脂。
门前,忍冬抱着布帛迟疑不敢入内。
林氏余光瞥见,狠狠剜了她一眼。
忍冬的恐惧不是没道理,多少同年陪嫁来的侍婢死在这座沉寂的院子里,无论活着的时候多么艳丽明媚,生命最终带去的,不过一张潦草的裹尸麻衣。
她无法做到顾倾这般勇敢不怕死。
顾倾上前替她解围,从她手里接过东西,“这是哪里送来的?”
忍冬随着小步踏进来,小心打量林氏的神色,“是老祖宗命人送过来的,大夫人、二夫人,各房奶奶那边,都各送了两匹。”
见林氏没再瞪她,稍稍松了口气,语气明快起来,“给咱们奶奶的这两匹颜色最亮最好看。”
这些年过去,林氏虽一再自苦,自觉身边并无在意她的人,可老太太、大夫人待她实在不薄,甚至有些明显的偏颇。
是两匹上好的云锦,花色如炽,质泽泛光。忍冬道:“老太太说了,眼看再有一个多月就是年节,给姑娘奶奶们再添两身新衣裳。”
林氏双手在锦上来回摩挲,目露向往神色,顾倾道:“奶奶,午后叫人喊裁衣娘子来吧?”
林氏叹了声,缓缓收回了手,“喊半夏和胡萍都进来。”
顾倾未解何意,只得照做。
片刻四名贴身服侍的大丫鬟整整齐齐站在林氏面前。
她站起身,慵懒地抚了抚鬓发,行至几人身前,一一端起她们的下巴打量。
忍冬从小就跟在她身边,一家老小皆是林家的家生奴才,年只五六岁就学着为她捶腿打扇,从前的几个旧人里就只剩她一个,如今出落到十七岁半,模样清秀,善女红,往年她讨好薛晟,送到凤隐阁去的那些贴身衣裳鞋袜,多出自忍冬之手。论忠心,她不曾疑过忍冬。
缓步行过,再次是半夏。半夏乃是自从前的二等婢女升上来的,上头还有一兄长,在她陪嫁的庄子里做个小管事,论姿色,半夏不及忍冬,胜在年轻纤细,有几分楚楚可怜的风致。
胡萍见林氏走向自己,不禁悄悄退后了半步。林氏凌厉的视线落在她身前,起势挺拔的峰峦格外惹眼。比起另三个,她身段尤其丰腴,团团满月脸,是长辈们喜欢的福相。林氏以往带着她去上院,薛勤和那些个小厮仆役,眼神时常朝她身上瞟。后来便不喜带她出去,也不喜欢她常在眼前。
而后是顾倾。
该怎么形容顾倾给她的印象呢?四个人当中,论颜色,顾倾是最出众的。素淡的装扮有些土气,但单看五官,无一不美无处不精致,时常带笑的脸温柔之外又含有些清冷矜持的疏离,早些年她对顾倾严防死守,丝毫不给她任何接近薛晟的机会。
但顾倾的心思从来只在她身上。在这两年越发难熬的空寂岁月里,顾倾处处关怀时时陪伴,别人想不到的顾倾为她想着,别人做不到的顾倾总有办法。但又不是那种攻于心计的刻意逢迎,是勤恳踏实,不计得失,甚至为她争得了几回,将薛晟多留片刻的机会。
如果她送顾倾到薛晟床前,薛晟他会应么?
他当真是那般寡欲绝情之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能一世不沾云雨情?
午后,天际飘着絮絮的雪,银白轻覆大地。苍翠瓦片结了厚重的冰霜。房檐下,一个蓑衣男子从车上卸下几筐土产,自角门处递给里头的人。
接东西的人回转身,尚未走进天井,就被四面涌来的人团团围住。
林氏坐在天井中间的椅上,慵懒地把玩着涂了朱红蔻丹的指甲。顾倾立在她身后,眉目低垂,手握绸伞,高擎着替她遮挡飘飞的雪絮。
下首站着四个粗壮的婆子,林氏平素嫌她们几个丑陋聒噪,不许她们入竹雪馆回话。调理不听话的下人,在外跑腿办事,便仰赖这些人。
适才截住的人被压跪在林氏面前,是个三十来岁的婆子,丈夫在林氏的陪嫁铺子里做总管。林氏出嫁五年,待这些管事娘子们多算客气和蔼,能替她挣银子的人,自然多赏几分脸面。
不想就是这点脸面,让他们大了胆子贪了心,自打林家放出她要替五爷荐人的消息,就不时有人凑上来,替某些婢子们说好话。话说得再如何隐晦,也难免寻得到根由。
“说吧,收了哪几个的礼?”一个面有横肉的婆子上前,将土产里藏着的碎银翻了出来,“这些个奴才倒存了不少体己,在外头究竟是给奶奶做事,还是借着林家的产业丰自己的腰包?”
跪地的婆子早吓得抖如筛糠,白着脸强挤出一抹笑,对着林氏道:“奴婢跟黄家本就是旧识,这银子不是什么赃银,是黄家小哥前年欠我当家的酒钱……”
林氏见她不老实,早没了耐心,挥了挥手,令道:“拉下去,把外头那个一并拿了,柴房关一晚,好生招呼着,明儿牵到半夏跟前,叫她睁眼好生看看,这就是自不量力痴心妄想的下场!”
这话是说半夏,何尝不是敲打顾倾。
婢子再如何忠心为主,服侍悉心,长着这样一张藏也藏不住的脸,不被忌惮是不可能的。
**
初冬的日头是惨淡的,那光晕穿不透层云,空气中总像蒙了一层迷离的雾气。
清早天还未亮透,半夏就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她熟悉的声音,喊出的却是痛楚的惨叫。
来不及洗脸梳头,披衣推门奔出来,就见眼前血糊糊的一片。
井边挂着个人,鼻青脸肿几乎分辨不出样貌。浑身都是刺目的伤和血。
眼泪瞬间冲出,半夏惊恐地奔上前,“哥哥!”
对面檐下站着两个粗壮的婆子,忍冬顾倾胡萍都在,瑟瑟相互倚靠着,畏惧地望着眼前。
昨日捉拿到的管事娘子已经没了进气,奄奄一息倒在井边。
“半夏姑娘,你是奶奶身边的老人儿了,难道不知奶奶眼里不容沙?”
半夏根本不知发生过什么,她在内院服侍主母,已经半年余没有见过哥哥。
“张妈,我……奶奶因何重罚我哥哥?”
婆子冷笑一声,掂着脚尖步到井边,手里握着的柴火棍使劲戳向男子流血的伤处。
男人发出声声惨叫,半夏听得心痛欲死。
“你哥哥私卖奶奶庄子上的收成,中饱私囊,私下与这管事娘子往来,做假账糊弄奶奶。更为了要你做五爷房里的小奶奶,到处送礼求情。他胆子这样大,做了这么多的糊涂事,仗的还不就是半夏姑娘你在主子跟前的体面?这会子您也不必假装不知情,奶奶到底重情义,当人抓人拿赃都没舍得累及姑娘。”
半夏哭着摇头,“我要见奶奶,我没有!”
婆子冷笑:“这会子奶奶正伤着心,怕是一时片刻见不得。奶奶传了话出来,这事今儿就到这里,瞧在姑娘脸上给你哥哥黄大力留条贱命,再有下一回,姑娘自己思量!”
婆子挥挥手,就有两个仆役上前,解开井上吊着的青年,将他拖了出去。
半夏哭着追上,被忍冬等人拥劝住。
夜里胡萍上值,忍冬和顾倾相约来半夏房前。
冬夜寒意沁骨,半夏抱膝坐在床上,虽披着棉被,仍然抖得厉害。
忍冬一见她憔悴惊惧的模样,就忍不住红了眼睛。
“半夏,我托人去瞧你哥哥了,你放心,已找郎中抓了药,他会好起来的。”
半夏呆怔的侧过脸来,清瘦的面庞色如白纸,“忍冬姐……我错了,是我错了。”
“我不该在梦里,想过自己去伺候五爷……我忘了,人做着梦,会说梦话的……定是奶奶听着了,她听着了……为什么,连做个梦也不可以啊?早知如此,我……我就……”
她在说胡话,忍冬惊得不敢继续听,抬手掩住她的唇,哭着劝道:“别说了半夏,别再说了。”
夜晚寒凉的风带走体温,顾倾立在庭院中,仰头望着天边浓重的层云。
今日发生的一切让她忆起数年之前,那个同样寒凉的夜。记得冰冷的罡风如刀,一刀一刀刮在面颊上的痛楚。记得那只素白纤细的手,攥住她手腕的力度。
林氏的敲打并没有令她恐惧退却。
她会沿着自己铺开的路,一步一步坚定的走下去。
谁也无法令她回头。
第10章
林氏的铺子和田庄上,调动了几个管事,一切发生的无声无息,竹雪馆里,也比往日更宁寂。
林氏在镜前梳妆,身后立着越发沉静寡言的忍冬。她时常走神,总是需要林氏再三重复要求,才依言去办。
这种迟顿和蠢笨,却没令林氏不快。
她望着忍冬瘦削下去的脸颊,含笑拈起一朵珠花,漫不经心的问她:“你觉着如果是顾倾给五爷做通房,如何?”
忍冬只是听见“五爷”两个字,就已经恐惧得腿软,“挺、挺好的,顾倾漂亮、聪明、比任何人都、都合适。”
林氏托腮蹙眉,红唇轻翘,“那你呢?你也贴心温柔,给爷送去的衣裳,都是你绣的。”
“奶奶饶命,奴婢不敢!”忍冬咚地一声跪下来,木然磕着响头。
林氏在她无措的慌乱中笑得眼泪都飙出来了。
“好了好了,瞧你那没出息的德行!出去,把顾倾给我喊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