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妻子为我生下孩子,我们搬离了孟斐斯,不住在安努。我的妻子爱我,而我也很疼惜她,她是个好女孩,名叫薇蕾特塔。
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对她產生过恋爱的感觉。我只知道,她是附近村落的一位平民,她对宗教非常热诚,也勤奋好学,所以时常来问我问题。
当时的我自然是不会知道,女孩子接近心仪的人,办法是多么地含蓄……
在我和她偷情的那一晚,她告诉我:「母亲已经为我安排好婚事,我即将嫁给一位富有的古实人……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我会把今晚与你发生的一切,带进我的墓穴里。」
她不但委身于我,还想保全我的名誉,让我继续作祭司……正因为薇蕾特塔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我无法眼睁睁地看她远嫁给异族人。
是她让我体会到家人的关怀与付出。或许我无法对一个人付出同等真挚的感情,但是我明白这就叫作「爱」。
当晚,我决定带她私奔。我从神殿里偷盗纯金、镶嵌着宝石的器物,作为旅资,做好破釜沉舟、不再回头的打算。
她本想趁夜回家,和弟弟道别,我告诉她:「你的父母会为了库施人给你家的好处而抓住你!相较于库施人的金子,你能算是什么?你只是他们的财產。」
而我也正是为了不再继续当内弗尔卡拉的私人财產、被他摆布,才会选择离开、再也不回头。
我知道那种感受,旦不保夕的恐惧,不能让薇蕾特塔承受相同的风险,与我过相同的日子。
于是我与薇蕾特塔远离埃及,来到米坦尼王国。那里邻近着西台、巴比伦与亚述。
儘管我不会说阿拉姆语和亚甲语,我们的语言无法与当地人沟通,亚述的强盗还时常打劫我们,但是我们过得清贫而快乐。
我对祭祀的知识使我得以温饱。当我察觉到自己不再是一个住在云顶上的人,我是一个活在纷纷扰扰的人世间、真真切切的血肉凡躯以后,我毅然决然地背叛了我一直以来所坚信的太阳神.拉,转而祭祀战神马杜克、雨神阿苏尔,这些当地的神祇也张开臂怀接纳我,只要我愿意用最甜美的话语对着祂们歌功颂德,祇使米坦尼永远风调雨顺、歌舞昇平。
我对这些神明很陌生,而这些血腥的、残暴的、野蛮的异邦神明们甚至还保留着坐庙、阉割以及生祭的古礼。
我瞧不起这些外邦人,正如同我瞧不起外邦人所祭拜的神祇;我自觉是文明古国的住人,崇拜着理智、啟蒙、高尚的埃及九柱神,可是那又如何呢?
我得赚钱,我的家人才有东西吃!我是他们的依靠,正如同这里的神明是这些外国人的倚靠。而今,我的膝盖下是没有黄金的,我必须跪下去!
我必须向现实妥协;正如我的妻儿为我牺牲,与我一起远离故土,我也要为了他们而牺牲,使他们三餐有继是我的责任,而我甘之如飴。
确实,我自此失去了身为神职人员的荣光以及锦衣玉食。哪怕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埃及人之中,都不一定能出一个最低等的瓦卜祭司,我却是堂堂太阳神祭司的接班者──那又如何?
这是身为孤儿的我,第一次有了家人。
我组织了家庭,我是四个孩子的爸爸,我是我妻子的丈夫。我终于感受到生而为人的责任感,还有我能为我的家庭所做的付出。
这远比身为飘渺的祭司,领高薪俸禄,穿细亚麻的祭司袍,意气风发地登场于太阳神祭典上,更让我感到踏实。我发现,我终于找到生而为人的意义。
就在我以为自己能得到凡人的幸福,喜悦地终老之时──内弗尔卡拉没放过我。
我远离故土,而他依然能找到我。他对着我不依不挠,我拿他没有办法。要我如何能不恨他?
当时,我听到埃及即将对米坦尼开战的风声,我以为那与我无关。毕竟埃及向来好大喜功,歷代法老的心愿都是统一北非,接着进军西亚,歷朝对接壤邻国之侵略从不间断;不论我是否待在米坦尼,米坦尼与埃及都势必要决一死战。
然而,我的老师.礼塔赫他来了。
他不但不追究我十年前私逃的责任,还携来重金,上头铭刻着法老内弗尔卡拉的拉名。
「回来孟斐斯吧。」他说:「拉神并没有拋弃你,就算你拜了别的神,祂依然爱着你。只要你愿意悔改,你和你的家人可以终生在太阳神殿里服事,这是拉神所降下的旨意,不会改变的。」
究竟真是拉神所降下的旨意,还是法老假借着拉神的名义所下的諭旨呢?
「老师,对不起,我意已坚。」我对着礼塔赫鞠躬。
我的孩子们在偷听我的谈话,妻子决定不干涉我,独自躲在闺房里。她定然会顺服我所做的一切决定,就像十年前我带她私奔那样。正因为如此,所以我绝对不能背叛她。
「谢谢您带给我的宝物,但是这些请您带回去吧,我不能收。」我说道。
要是我听老师的话,带着我的家人回去,不只我自己危险,我全家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成为人质──因为内弗尔卡拉已经继任为当朝的法老,他绝无放过我的可能。
老师严厉地说道:「傻孩子……就为了保全你全家五口性命,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整个美索不达米亚生灵涂炭吗?拉神会降罪予你的!」
闻言,我不禁吸了一口凉气。「什么意思……?」
「陛下准备出兵了……你听过西台王国的神话吧?伊莱恩斯人在献给诸神的马型祭祀物中,塞入满满的士兵,最终将特洛阿德全城的人民杀光的那段故事……
「没想到在遥远异国发生的残虐歷史,也要在这里重演,只为着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小毛头!」
说到这里,礼塔赫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他拍拍我的肩膀,「别作千古罪人,在青史上留下你的臭名。好自为之吧!」
礼塔赫去后一个月,第二个人来了,是巴戈阿斯。他动之以情地劝说我到孟斐斯作王室祭司,儘管他看起来并不愿意作这个说客、儘管我开始怀疑我与他之间的友谊。
第三次,则是玛哈特过来威胁我,他说我若不听从法老的命令,法老就要将我和我的家人们永世打入奴籍,让我们和犹太人们一起去做泥砖、糊墙壁、盖神庙、筑金字塔、凿斯芬克斯像。
恩威并施,一糖果一鞭子,不愧是法老,熟知拢络人心之法。要是其他人,恐怕早在看到礼塔赫这么位高权重的人紆尊降贵亲访之时,就该服从了。
我说,他能怎么着?他咋不上天呢?我他妈甚至都已经不是个埃及人了,他怎么不去吃大便?
玛哈特气个半死,说我侮辱拉神在地上的化身,是无可饶恕的重罪。他本来已经抡起拳头要打我,举起枪头要刺我,可最终仍顾忌着他诚心侍奉了一生的主人,就连打我一下都不敢。
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内弗尔卡拉亲自过来了。
他没有坐轿子,而是骑着战马过来,穿得也很朴素,不像是个王族,这让我嗅到危险的气味。
他没进我的家门,而是待在他的帐子里头。
玛哈特让我过去,我不想,他便把擦得錚亮的枪头架在我小女儿的喉咙上。
就在小女儿的咽喉即将被刺破的那一瞬间,我妥协了。我决定和他过去,我要面见法老,一口气解决我和内弗尔卡拉之间,长达三十年的恩怨。
军帐之中,法老端坐在君王的宝座上。他翘着脚,一隻手托着那张俊美无儔的脸容,高高在上地问我:『瓦提耶,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回答他:「就算只是和你在一起,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如此而已。到底有什么『为什么』是我可以告诉你的?」
他说:『倘若我让你今世所有的牵掛都消失,你能听我的,回孟斐斯作神諭祭司吗?
『我能保证你一生的荣华富贵,让你钱、权在握,也能让你的子女们进宫,使他们享受贵族的待遇。
『我待你的亲生子女,必然像待我朝的王子、公主们一样,让他们高枕无忧、僕从无数。』
我问他:「所以呢?我的妻子,你会怎么待她?」
法老一晌无话,最后只说了句:『神諭祭司不可婚配,那名女子按律当斩。』
我说:「那好,你就是我此世最大的、唯一的牵掛。请问你可以为了我去死吗?」
于是,当我在破烂的小土屋里,搂着妻子熟睡时,那个本该清凉的夏夜,却有一阵高热袭来,随着火光亮如白昼,我、我的妻子,我的四个孩子,我家养的藪猫,全被烧成灰烬。
我被毒烟呛死得早,死得没有知觉;我的妻子却为了保护我的孩子们,被活活地烧死,皮肉分离,尸体烂得分辨不出个人形,死状尤其悽惨。
动手的人不是内弗尔卡拉,但是他站在高处看,看了一整晚,直到确定我和我的家人全都变成焦炭,一个都没逃掉,他才转身离开。
那场大火,直到我全家都死透了也没平息,甚至延烧附近的民居、引爆地底的石油,直到把整座城都夷为平地,致使该地百年来颗粒无收,从此无人敢再到此居住,成了被诅咒的鬼城──没人知道是内弗尔卡拉干的。
后世学者考古时,探测到该地的遗址曾经遭受高热,误以为那里就是所多玛、蛾摩拉的旧址,却不知道那是我曾经住过的地方。
那把火不是耶姓神明扔下的天火,而是内弗尔卡拉在我心里纵放的一把无名火,引爆我无边无尽的恨意与杀意。
我在塞加拉考古的时候,曾经非常地困惑;而今却得到了解答,为何我在自己的墓室里,看见死在同一时间的六具尸体。
以前的我被灭门了。这种碳化的尸体,若要做成木乃伊,恐怕也只能勉强用裹尸布裹着、保持一个并非原貌且不自然的形体……因此我与我的家人都不得善终,只被草草地包起来,丢入竖井中;然而,就算我的尸体能被做成木乃伊,我想内弗尔卡拉也不会赐与我这份仁慈。
内弗尔卡拉的心太歹毒。他的杀性太强、不配作统御埃及千秋万代的法老。
我无法认可他、也绝不认可他;我不可能喜欢他,更不会顺他的意思……永远不会。
对着内弗尔卡拉,我的心要刚强、坚硬、悖逆。我要比当着耶姓神明的面前拜巴力、给祂戴绿帽的以色列人更加顽抗。他就是杀我一千次、一万次,我也不愿妥协。
那一世的我实在不该娶妻生子。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我不该以为凭我的一己之力,就能对抗命运──更甚是对抗内弗尔卡拉。
除了痛苦以外,我不知道他还想自我身上获得什么;但是这难道还不够多吗?
只要折磨我一个人就够了,为何要波及我的家人,甚至是让一整个王国的无辜生命下去陪葬呢?
我不敢捫心自问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可是米坦尼王国的人做错了什么?凭什么他们要无缘无故地就此从歷史上被抹煞呢?
米坦尼,那里本是一座环绕着幼发拉底河、土地肥沃而滋润,极其繁华的古城,因着冶铁技术与商业贸易的发达,被希腊人讚誉为「狄奥斯库里亚」,却在一朝一夕间覆灭得不为人知。
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那个王国遭逢何种变故;除了我一个人。
所以我必须永远背负着一万条人命的罪恶感,独自继续我那痛苦的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