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池方圆九里,垂柳蘸水,烟草铺堤,始建于后周显德七年,原本是周世宗为演习水军之用,后几经增修扩建,已失去了当初的作用,成为皇帝春游与观看水戏之所。
南岸有座面北临水殿,深入水中数尺,外铺月台,是官家赐宴群臣之所。岸边设有彩棚,皇亲国戚、后妃宫眷、宰执大臣及其家眷均在此休息。
梁元敬与画院同僚也分得了一个棚子,位于二品宰执与六品京官之间。
处在这个位置,并不意味他们的品级有多高,完全是因为这个地段有优势,可以更好地看清池面情景,方便他们作画而已。
翰林图画院包括梁元敬在内,画学正、待诏、艺学、祗侯、供奉等,一共来了六名。
此六人负责今日作画,但并不是所有人的画作都会有幸收入禁中书画库珍藏。
待画作完成后,统一由勾当官面呈御前,由官家钦点为“神品”的才有此荣膺,因此这六人虽是同僚,有的甚至还是上下级关系,但也存了点竞争的意思。
其余诸人便是画院的画学生,他们不用作画,只用在这六人作画时从旁观看,学习技法。
此外帐中还立有内侍省小黄门数名,负责在他们作画时侍奉笔墨,听候差遣。
阿宝自目睹棂星门盛况后便兴致不佳,呆呆地坐在一张圆凳上,看着池面不远的水戏。
东京城的水戏是最好看的,有“舞狮舞豹”、“掉刀蛮牌”、“水傀儡”、“水秋千”。
前面几个就不说了,要数阿宝最爱看的,还是这水秋千。
在船上架起秋千,一人立在秋千上,越荡越高,直至荡到架子最高处平齐的地方,然后倏地松手,人斜飞出去,在空中翻个筋斗,一头扎入水中,其场面之惊险刺激,直叫人捏一把汗。
昔年京师中最会荡“水秋千”的艺人,还得是宋康宝,诨名“一身胆”。
他经验丰富,技术高超,不仅荡的最高,翻筋斗的姿势最漂亮,连入水时激起的水花也最小,让人不得不叹服。
当年阿宝最爱看他表演,还曾召见过他,当面赏了他一只银碗。
现下“一身胆”也不知何处去了,正在荡水秋千的人不是他。
阿宝托着腮出神,怎么也提不起兴致来。
忽闻耳畔有人问:“为何不开心?”
阿宝扯唇一笑,心说你又知道了?故意嘴硬道:“你哪只眼瞧出我不开心了?”
梁元敬原本正执笔作画,此时停下来,认真地打量她一眼,问道:“水戏不精彩么?”
“就那样罢,不如当年。”阿宝跷着腿点评。
梁元敬便点点头,继续作他的画去了。
阿宝不再看水戏了,而是盯着他的侧脸发呆,心道水戏还没梁元敬好看。
这念头甫一出来,阿宝就把自己逗笑了,因为她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梁元敬荡水秋千的样子,他这样单薄的身板,恐怕会在秋风中瑟瑟颤抖罢。
但倘若当年,真的是他表演的水秋千,就算他技艺不佳,阿宝觉得,自己恐怕还是会赏他银碗的,说不定还多赏几个,看在他这张脸的面子上。
想着梁元敬两手捧过银碗,跪伏在地对自己感恩戴德的样子,阿宝越想越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梁元敬移来视线。
“关你什么事。”
阿宝心想你真是管得太多了,我不开心你要问,笑了你也要问,再说你不用作画的么,别人都画完一半了,你才刚刚起了个头。
然而人一笑起来,就如被挠了痒痒一样,竟停不下来。
阿宝越笑越开怀,反正除了梁元敬也没人听得见她,最后竟笑得从圆凳上摔了下来,一屁股栽在地上,然后又被自己逗乐,笑得愈发大声,惹得梁元敬画也不作了,频频朝她望过来,一脸莫名其妙。
阿宝捧着笑痛的肚子,心道疯了疯了,自己真跟个失心疯没什么两样。
但其实今日,她原本还是有点难过的,尤其是在看了薛蘅有多么受东京城居民欢迎的时候。
可梁元敬彻底扭转了她的坏心情,但仔细一想,他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问了她一句,“是不是不开心了”。
这样的话,使阿宝心底觉得很熨帖,让她知道,即使全天下的人都不喜欢她,但至少还有一人,是会关心她心情好坏的。
这人便是梁元敬,她曾经最讨厌最痛恨的人。
命运真是如此的神奇,她阿宝变成孤魂野鬼后,偏偏哪里也不去,就待在了梁元敬身边,这也许就是天意罢。
阿宝忽然对一个问题产生了好奇,蹭到梁元敬旁边,喊他:“哎,梁元敬。”
“嗯?”他微微侧头,眼神专注且温和。
“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我和薛蘅,你觉得谁更好看?”阿宝期待地问。
“……”
梁元敬嘴唇动了动,正待开口,阿宝却突然感到害怕了。
万一答案不是她期望的那个怎么办?
那她恐怕会大为光火的,可为了这等小事大发脾气,又有点尴尬。
啊啊啊,自己真不该问出这个问题!
“你别说!”阿宝抢在梁元敬出声前率先阻止道,“你什么也别说!”
梁元敬面带犹豫:“其实……”
“我不听!”阿宝掩着耳朵迅速后退,“我不听!哇哇哇哇!我什么也听不见!”
梁元敬:“…………”
“阿宝……”
“你别跟我说话了!”阿宝说,“该有人觉得你奇怪了!”
侍立在梁元敬身后的小黄门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想必正一头雾水。
事实上,梁元敬因时常跟阿宝说话,在外人看上去就像在自言自语,再加上他总是默默望着一个方向出神,这种反常的举止已经招徕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就连家里的余老最近都发现公子的奇怪之处了。
阿宝不希望他变成众人眼里的疯子,便飘去了彩棚离他最远的地方坐着。
其余五人的画都已作的差不多,只剩下最后的细化,阿宝反正也品鉴不出画的好坏,便都凑过去瞧了瞧。
瞧来瞧去,最后还是觉得梁元敬画的最好。
且阿宝发现,他作画与旁人不同。
因熟宣或熟绢不易改动,所以时人作画,一般使用炭笔起稿,再勾勒轮廓,逐步填彩。
一幅完整的工笔画要经过平涂、统染、分染、提染、罩染等多道繁复工序才可成图,画出的图注重以形写实,色彩富丽,笔法巧密精细。
而梁元敬仿五代徐熙,不起草图,直接以没骨法,用色彩渲染出物象形态与神韵,不仅简化了作画工序,缩短作画时间,而且画出的图形神兼备,自成意趣。
棚里的画学生们原本三五成群地分散在六位画师身边,各自观摩学习,不时扭头与同窗交流心得,点评画技。
但不知从何时起,这些人全部聚拢在了梁元敬的周围,导致画学正在内的其余五名画师形单影只,脸色纷纷难看到了极致。
其中尤以那姓秦的画学正脸色最为难看,胡子都气得翘起来了。
阿宝心想,他这个上司,手底下有梁元敬这样惊才绝艳、耀眼又抢风头的下属,也不知是他的福,还是他的孽。
一炷香后,内侍省勾当翰林书画局进来征集六人画作。
梁元敬恰好收完最后一笔,那一笔笔酣墨畅,淋漓尽致,简直将他平生画技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众画生看得目不转睛,额生瀑汗,不约而同齐声大喊:“好!”
梁元敬搁笔,后退一步,面色淡然地站定,一派温雅谦和的君子之姿。
“……”
不知道别人如何,阿宝反正是看呆了。
待勾当官取走六人画作之后,梁元敬连坐下来歇会儿喝杯茶的工夫都没有,就被众画学生围住了讨教技艺。
那剩余五名画师无人问津,越发地尴尬,只能各自借着品茶加以遮掩。
忽听画学生中有一人惊叹:“此真乃神技也!”
这未免就吹捧的过头了。
此话刚一落地,角落里便有人重重地哼了一声,一名同样是画院待诏的人不以为然道:“什么神技?不过区区一炫技之徒耳。”
五人中,由这人出头是很有讲究的。
首先,他是待诏,与梁元敬是平级,若此话由艺学乃至翰林供奉说出,未免有以下犯上之嫌。但若由上司画学生说出,又有嫉贤妒能、不容下僚的嫌疑,很毁他官声,所以由这名待诏来发声是很合适的。
他是画院官僚,众画学生不敢直言反驳,但也有人用蚊呐般的声音哼哼道:“炫技之徒至少有技可炫,不是么?”
“是!说的太是了!”
阿宝大声附和此人,只可惜她说的再大声,除了梁元敬也无人听见。
她忍不住问梁元敬:“你就不驳一驳他们么?他们现在可是在说你沽名钓誉,画技拙劣!”
梁元敬捧着茶,微微一笑道:“不必,我画技如何,心中自有分辨,与旁人如何看我无关。”
“……”
这人有时候真的太心平气和了,很难说他到底是有脾气还是没脾气,他似乎永远都是那副浅笑怡然、万事无法奈我何的样子。
阿宝倒替他气得不行。
此时棚中已争辩起了究竟是黄筌、黄居寀父子的工笔画法好,还是徐熙的没骨法更优越。
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引起争论的梁元敬本人却安然坐着品茗。
阿宝听得一窍不通,却也横插一杠,冲进去大吼一句:“都别吵了!听我的!梁元敬画的最好,他的画技甩出你们十八条街!”
梁元敬听了,险些“噗”地一声,将口中的茶尽数喷出来。
吵得正脸红脖子粗的时候,官家身旁伺候的入内内侍省都知冯益全进来了,后面还跟着几名小黄门,皆手捧漆盘,上面用红绸布盖着。
阿宝一看便知,红布下盖的是用来赏人的银锭。
她悄悄飘去梁元敬身旁,附在他耳边说:“恭喜呀,梁大人,你要发大财了。”
可最后赏赐下来的银锭竟没有梁元敬的份。
冯都知眯眼笑着道:“官家口谕,宣翰林待诏梁泓入水殿觐见,梁大人,跟臣走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