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若自己终有一日要去转世投胎,又何必还魂变成人,给他一个不该给的希望。
阿宝思来想去,竟然越想越不该出现在阿哥面前,她拿捏不定主意,只能无助地望向梁元敬。
“怎么办?我是见还是不见啊?”
“见罢,”梁元敬说,“不是你的心愿么。”
他从木箱中掏出笔墨纸砚,铺在花梨木的桌案上,预备作画。
李雄一头雾水:“梁先生,你这是……”
“请稍候我片刻。”
梁元敬道,随即有条不紊地铺纸,研墨,蘸笔,手腕轻抖,一行墨迹出现在雪白宣纸上。
李雄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心中却在嘀咕,这梁元敬不知是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经年不见,怎么看着像神智出了问题似的。
然而看着看着,他的眼睛瞪大了,“等等,你画的这是……”
阿宝凑过去看,也“咦”了一声:“你怎么画成我的样子了?”
要知道,平日阿宝上街,为了避免被人认出,他一般是将她画成与过往四五分相似的样子,有时还是全然陌生的一个人。
比如上次七夕夜,他就将她画成了一个清秀少年郎,乞巧佳节,街上多是红男绿女,唯独他们两个“男子”相伴游街,引来无数过往行人侧目。
“想必是为了让我与阿哥相见,才故意将我画成以前的模样。”阿宝心想。
从画里看自己与照镜子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况且阿宝已经有很久没照过镜子了,原来在梁元敬的笔下,我长这个样子,她默默地想。
画中人无疑是美的,一双新月弯眉,眼珠浓黑似墨,清亮有神,最惹眼的是那张樱桃唇,上唇薄,下唇略厚,唇中央有肉珠,微微嘟着,似喜似嗔,透出三分娇俏,七分天真。
她穿着一袭月白窄衫,下身浅紫色绣卐字纹襦裙,臂挽披帛,手中执着纨扇,扇面上绣的玉兔月下捣药图。
梁元敬画得这般好,画上人栩栩如生,似要活过来了似的。
李雄双眼通红,不自觉低头凑过去细看,离画愈近,余光中却见银光一闪,梁元敬手中拿着柄小刀,正挽了袖子,要往自己左手臂上割。
“!!!!!”
“梁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李雄惊恐地看着他,欲过去夺刀,又怕两相争执之下,他伤到自己,只能待在原地劝道:“有什么话你好好说,不要冲动!把刀放下!”
“我没事的。”
梁元敬百忙之中,抽空回了他一句。
阿宝从旁看着,不知为何有些不忍,小声提醒:“少放点血。”
梁元敬垂眼:“嗯。”
锋利的刀刃抵上皮肤,顷刻间便割了个不小的口子,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手臂蜿蜒流下,汇入画中,如海纳百川,形成一个奇妙旋涡,随后被吸纳得干干净净,画中美人亦凭空消失,只剩雪白宣纸。
李雄:“?????”
他拿袖子揉揉眼,再定睛一看。
不对,还是空的!
人呢?画纸上那么大一个人呢?
怎么回事?难道疯的不是梁元敬,是他?还是昨晚没睡好,出现幻觉了?
李雄满脸怀疑人生,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唤:“阿哥。”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上夹,23点之后更新。
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鼓励和支持,谢谢!
另:
资料参考《东京梦华录》、《梦粱录》、《我们为什么爱宋朝》
第28章 惊厥
“阿哥。”
阿宝攥着裙裾, 紧张又期待地看着哥哥。
“你……”李雄倒吸一口凉气,颤抖着问,“你是阿宝?”
“是!我是!”
阿宝点头如捣蒜, 恨不能飞扑上前抱住阿哥, 又怕吓着他, 一时之间不敢轻举妄动。
李雄指着她,转头问梁元敬:“你看得见吗?阿宝就站在那儿。”
梁元敬说:“看得见。”
“这样啊。”
李雄悲壮地一点头, 随后两眼一翻, 昏死过去。
阿宝:“!!!”
梁元敬:“…………”
“阿哥!”阿宝大叫一声,赶紧扑过去推他, “阿哥!你怎么了?”
李雄双眼紧闭, 不省人事。
阿宝眼泪一下就掉出来了,慌张无措道:“我……我把我哥吓死了。”
梁元敬伸指在李雄鼻端试了一下,道:“没死, 就是晕过去了。”
他的双手穿过李雄腋下,将他往阁中一张软榻上拖。
阿宝本想上前搭把手, 此时房门却被敲响了。
一位头挽危髻、腰系青花巾的中年妇人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口中道:“郎君们万福, 妾给爷们……”
看清房中景象,妇人的笑意僵在嘴角,呆呆地补完剩下的话:“……斟酒来了。”
阿宝正帮忙抬李雄的脚, 闻言回头,一脸毛躁:“啊?我们没请人斟酒啊, 走错门了罢?”
“不……不是,”梁元敬累得气喘吁吁, 解释道, “她是焌糟。”
“焌糟是什么?”阿宝问。
“是……”梁元敬无力道, “总之你先予她些赏钱,打发她下去罢。”
阿宝虽觉莫名其妙,但还是按他说的做了,从他的钱囊里取了几十文钱,赏给了那妇人。
“多谢娘子。”
妇人略福一福身,笑着退下去了。
梁元敬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李雄搬上榻去,这才有工夫跟阿宝解释。
原来焌糟是近几年东京城里兴起的新行当,有那种家中无事的街坊妇人,为了贴补家用,便出入各家酒楼,为客人换汤斟酒以换取赏钱。
阿宝心道原来如此,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一边又问:“酒楼也让她们随便出入吗?”
“大部分是,”梁元敬说,“酒楼也可从她们挣的赏钱中抽成。”
阿宝恍然大悟,忽然又反应过来,不对啊,她怎么还跟梁元敬聊上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救阿哥啊!
“阿哥,醒醒?”
她上前拍拍李雄的脸,依然毫无反应。
“怎么办?还是不醒,”阿宝侧头问梁元敬,“你说泼点水上去有用吗?”
梁元敬道:“可以试试。”
阿宝说干便干,当即转身从桌上取了壶茶来,不管不顾就往李雄的脸上泼去。
“!!!”
梁元敬被她吓了一跳,一摸茶壶,还好还好,茶汤是温热的。
李雄完全没有醒来的预兆。
阿宝急得在房中打转,梁元敬取了手帕,将李雄脸上的水渍一点点地擦干,这时房门又被人推开了。
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十七八岁少女们涌进来,手中执着红牙板,怀中抱着凤尾琵琶,不请自来地浪声笑语道:“郎君万福,奴家们来陪爷们……”
看见梁元敬正拿了帕子,专心细致地给一个七尺大汉擦脸,这群妓.女们齐齐失了声,下半截话咽回肚子里。
“……”
阿宝这回都不消梁元敬吩咐了,自行从钱囊里抓了把铜钱,塞给她们,把人打发下去了。
“这些又是什么人?”
“劄客。”梁元敬道。
劄客,专指一群不呼自来,为筵上宾客表演弹唱,或是陪坐侑酒的下等妓.女,这些人靠与客人谈笑,借此得些小物赏钱,亦称“打酒坐”。
“与我们上楼时遇见的是同一群人么?”阿宝问。
“不是,那是酒楼里养的歌伎。”
区别便是歌伎是店家自养的,姓名都记载在群芳谱上,客人若有需要,便可点几位来伴酒,而“劄客”则是不请自来,且出身市井,大多是底层贫家女,小小年纪便堕落风尘。
阿宝发现如今的东京城,与自己还活着时的相比,有了很多变化,其中最大的一点不同,便是时下狎妓之风的大肆盛行。
马行街一带有鹩儿市,东西鸡.儿巷,皆妓馆所居。
稍大的酒楼,更是明目张胆地做起了妓.女生意,在门口悬挂一盏金纱栀子灯,即意味着楼中豢有妓.女,可供酒客呼唤。
王孙公子、豪绅巨贾更是时常携妓出游,倚红偎翠,沉浸在这无边的温柔乡中,如梁元敬这般避之不及,视女人为洪水猛兽的人也许会有,却也只是凤毛麟角而已。
再一点,便是京师无所事事、终日饱食遨游的闲散人员也比过往多了。
要知道,如“焌糟”、”劄客”这般的行当,在律法严明的太.祖、太宗两朝,是绝对不可能会出现的。
阿宝不禁去想,有了皴糟、劄客这类人,会不会还有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