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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雄眼睛赤红,看着她道:“当年,我本打算与你同上东京城,行囊都收拾好了,连租的房子也都退了,谁知宣王殿下……不,现在是官家了,他派人找到我,将我叫去潘园,让我主动放弃跟你一同去东京。”
    “什么?”
    阿宝完全地呆住了,她从不知道这件事后有这么大的隐情,她昔年一直以为是阿哥嫌她烦了,厌倦了每日跟在她身后、东奔西跑照顾她的日子了,这才放她一人去东京的。
    就连赵從也是这么跟她说的,他还宽慰她,她阿哥不要她了,他不会,他会一直陪在她身旁。
    “可是赵從为什么要这么……”
    阿宝尚未问完整个问题,便已猜到了答案。
    毋需问为什么,原因已经如此明显。
    她曾是李雄的童养媳,尽管只是口头婚约,二人什么也没发生过,可为了避嫌,为了皇室体面,为了她“李婉”的假身份不被人拆穿,李雄绝对不可以去东京,甚至离她越远越好。
    李雄哽咽道:“那年,我去渡口送你登船,说好了年底去东京看你,然而到我出发那日,李知州却派了人来,愣是将我扣下了,在他府中关了十来日,便没去成……后来,我写了不少信给你,你从来没回过,阿宝,你是不是生哥哥的气了?”
    阿宝怔怔的,满脸迷茫:“什么信?”
    李雄急忙问:“你没收到?”
    阿宝摇头,她从来不知道阿哥给她寄了信。
    当年,她在东京等了又等,盼了又盼,始终没等到阿哥按照约定来看她,气得将他送的扁头如意簪都扔了,扔完了又后悔,半夜跑去王府后苑里找,然而最终还是没找到。
    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雪,她坐在凌乱的花丛里,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彼时整个王府正因她的消失闹得人仰马翻,哭声引来了惊慌的赵從,他将她抱进屋里,一面着人去请大夫,一面柔声安慰她,簪子弄丢了不要紧,他以后请人给她打更好的。
    后来,他果然送了她更好的,簪子用稀世奇玉制成,请来大陈最好的工匠,悉心雕琢半年,镶上珍珠、玛瑙、象牙,无比的奢华,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位女人不想得到它。
    这枚玉簪后来被阿宝随手拔下,在窗口和着拍子轻敲,最后落得个断为两截的下场。
    在阿宝的心中,它始终都比不上那根扁头如意簪,虽然如意的花样很古老了,手艺也显得粗糙,当年戴着它进东京城时,还被高门贵女们私底下笑话了一通。
    这年头谁还戴银簪子啊,俗不俗气,现如今大家都戴花冠子了,上面点缀珍珠象牙当季花卉,这才是时下最盛行的打扮。
    然而不管别人怎么讥笑,阿宝始终都没有取下来过,因为这如意簪是阿哥亲手给她打的。
    临别时,他将簪子塞入她掌心,红着眼对她说,阿宝啊,以后多保重,事事如意。
    他送她如意簪,是希望她事事如意,可弄丢了簪子的阿宝,后来事事都不如意。
    阿宝双眼通红,“哇”地一声,终于嚎啕大哭。
    自小到大,她哭起来便一直是这样的,哇哇大哭,撕心裂肺,不把自己哭断气不罢休。
    小的时候,她在村头哭,村尾的人都能听见,后来到了东京城,她们把这叫野蛮,叫没教养,只有乡下人才会这般撒泼,名门淑女哭都是暗垂珠泪。
    阿宝也曾试过像京中贵女们一样哭泣,往往是刚开了个头,眼泪就没了,弄得她十分无语,真是哭都不知如何哭了。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放声大哭,一哭便停不下来。
    没办法,阿宝太委屈了,太难过了,她以为是阿哥不要她了,却没想到他一直在给她写信,而她曾经对他充满怨恨,还将他送的簪子给弄丢了。
    李雄一见她哭便慌了手脚,她是大姑娘了,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哄,只能在旁干着急:“阿宝,怎么了?你别哭啊!”
    阿宝不管不顾地抱住他的腰,将眼泪鼻涕全糊在他胸前衣襟上,继续哇哇大哭。
    李雄笨拙地拍拍她的背,生疏哄道:“好了,不哭了,以后跟着阿哥去泉州,阿哥照顾你。”
    “簪子……”阿宝泣不成声,“我把你给的簪子……弄丢了……”
    李雄一愣,这才知原来她是为了这等小事哭,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丢了便丢了,阿哥再帮你打一根就是。”
    阿宝埋在他怀里,呜呜地哭。
    哭声穿透房门,传进了梁元敬的耳朵里,他微微侧头,向房内看去,眸中情绪不明。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打开,阿宝走出来,眼尾红红的,连睫毛都被泪水打湿了,愈发的浓黑。
    “大和尚呢?”她问。
    “弘扬佛法去了。”梁元敬答。
    “……”
    “是去坑蒙拐骗了罢。”
    阿宝小声说,她垂着眼左右四望,似乎有点难为情,不敢抬头看梁元敬,绞着手指道:“那个,我阿哥说,叫你进去,大家一起吃个饭。”
    面前的人未出声,视线里却多出一方洁净的帕子,上面绣了青竹。
    阿宝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梁元敬见她半天不接帕子,便自作主张地替她擦起了脸,他的动作很轻柔,垂眸看她的眼神也很专注。
    阿宝心中掀起一阵狂风过境。
    她想握住梁元敬那只好看的手,想抱住他劲瘦的腰肢,想将脸埋在他胸前蹭,闻他身上好闻的檀香味。
    不知从何时起,她的身体里就一直流窜着这股冲动,想不惜一切代价地亲近梁元敬。
    她知道自己一向有些黏人,可对梁元敬,又不像对着阿哥那样,她对阿哥是想撒娇,可对梁元敬,她想做一些更过分的事。
    此时此刻,阿宝终于醒悟过来了,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喜欢上了梁元敬。
    这可真是太糟糕了,她是个死人,而梁元敬还有心上人。
    “他有心上人了,别想这些有的没的。”阿宝在心底警告自己。
    “可惜,可惜,”她又充满遗憾地想,“如果当年在扬州城,接住我那朵芍药花的人不是赵從,而是梁元敬就好了。”
    “怎么了?”
    梁元敬见她目光发直,有些担忧地看着她:“是不是快要失效了?我再放点血?”
    “不,没有,”阿宝立刻道,又皱着眉,“血放多了对身体不好,你别老是放血。”
    梁元敬没说话。
    阿宝进门前又道:“对了,我跟我阿哥说我是病死的,不是……总之,你别说漏嘴了。”
    梁元敬怔了片刻,点点头。
    第30章 旧画
    时辰已入夜, 跑堂开始上菜。
    樊楼的上菜方式也是一绝,布菜的小厮左胳膊上托三只碗,右臂至肩可驮二十只碗, 就这么伸展双臂上到二楼, 不仅菜碗不摔, 分菜时亦能有条不紊,哪碗菜是哪桌客人的, 绝不会出差错。
    樊楼的饮食果子自然也是不错的, 珍馐美食,凡是天下有的, 就没有他们家厨子做不出的, 但最为食客称道的,还得是楼里的佳酿。
    为了征税,大陈是不允许民间作坊私自酿酒贩酒的, 酒楼必须向官府购买酒曲后,才可酿造出售。
    樊楼每年向官府购买酒曲五万斤, 酿造的酒可供三千脚店零售, 其酒坊规模之大、产出之丰可见一斑。
    樊楼共有两种自酿名酒, 一名“寿眉”,二名“和旨”,其中以寿眉酒最为声名远扬。
    酒液呈琥珀色, 拿玉碗盛着,当真有“兰陵美酒郁金香, 玉碗盛来琥珀光”之感,其酒味清冽, 闻之芬香扑鼻, 尝起来如梨汁蔗浆, 清甜有余甘。
    李雄端酒在手,先自豪饮三碗,红着眼道:“今日是个好日子,中秋佳节,果然是团圆之际,感谢上苍,让我此生还有再见阿宝的机会。梁先生,也谢谢你,若不是你,恐怕……”
    说到此处,他话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便径自仰脖喝光了碗中酒液。
    梁元敬随之一饮而尽。
    阿宝也将酒喝了,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她已有许久没尝过樊楼的寿眉了。
    李雄抓着她的手,双眼被酒意熏得通红:“阿宝,这回跟着阿哥去泉州罢,泉州好吃的多,好玩的也多,你会喜欢的,阿哥和嫂嫂照顾你。”
    阿宝看一眼梁元敬,无奈道:“阿哥,我去不了。”
    李雄立即道:“那阿哥来东京,你等我,阿哥这次回去,便与你嫂嫂说,把家搬到东京来,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
    阿宝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泉州远在福建路,距东京有万里之遥,搬家岂是那么好搬的。
    而且嫂嫂是泉州本地人,娘家一门都在那边,她会舍得离开故乡,搬来人生地不熟的东京,只为了一个死了三年的妹妹吗?
    “阿哥……”阿宝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诉之于口。
    “我们会去泉州的。”梁元敬突然说。
    “你说什么?”
    阿宝赫然扭头问,他在东京城住得好好的,去什么泉州啊?
    梁元敬垂眸,认真看着她道:“待此间事了,我会辞官,与你同去泉州。”
    阿宝皱眉:“不是,你官做得好好的,干什么辞官啊?”
    梁元敬把玩着空酒碗,长指衬着玉碗,很难说清哪个更赏心悦目一些。
    他目光和煦,透着向往,清朗一笑:“官场俗务缠身,我早已心生厌倦,听闻泉州物阜民丰,不输苏杭,又兼有海天一色之奇景,我很久之前便想去看看了。阿宝,你愿意陪我去看海吗?”
    “……”
    阿宝狠狠别过头,鼻头发酸,心中狂骂。
    呆子!
    干吗对她这么好啊?这样让她很难办好不好?她已经尽力在克制自己不要喜欢他了。
    她又想:“梁元敬,你为什么要有心上人呢?她到底是哪家的小娘子?有我长得漂亮么?能让你画了她的画像,珍藏在箱子里,谁也不许看,想必是搁在心头,很喜欢很喜欢的人罢?”
    阿宝醉了,撑着雪腮,醉眼惺忪地向窗口望去。
    漆黑苍穹上,挂着一轮白玉盘似的圆月,清辉洒满人间,今夜是中秋,想必西楼上,又有不少王孙公子携着佳人登楼望月罢,如当年的她和赵從一样。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这是那时他从后拥着她,在她耳畔述说的绵绵情话。
    阿宝阖上眼,向旁一倒,失去意识前,她感觉到有双手接住了她。
    那是一双很温暖的手。
    -
    夜已深了,樊楼依然灯火不歇,欢声笑语不绝,今夜是中秋佳节,禁中白昼通夜,金吾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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