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恰是今天,裴鹤之来到别苑时格外春风得意,柳辞忙着作画,他便乐呵呵地坐在椅子上等待。
柳辞偶尔画累了,支着脑袋看男人好几眼,这人竟都没发觉,活脱脱就是一个被喜悦冲昏头脑的呆瓜。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开心?若问起好像又越线了……
柳辞无奈地笑笑,闭口不言。
翠儿给他斟茶,他竟连茶烫也不知,烧到舌头才草草撂下杯盏。
痛感可算让他回过神来。
裴鹤之神经兮兮的劲儿过去后,便探头来看她作画。
看着看着,顿觉柳辞笔下的地方他有些眼熟。
柳辞在描一幅丹青图,图上赫然画着一处气派非凡的居所,居所的乌黑重门外站一排束起高发的异邦女子。而画面最前方竖一块巨石,其上描金刻字:千红芷窟。
“好颜色!这是哪儿?”
柳辞专心调色,简短地说道:“天下苦命女子的庇身之地。”
裴鹤之来了兴趣,撩起广袖坐在柳辞作画的桌案上,“哈哈,天下苦命女子何其多,十个女人中能出十一个苦命人,你这府邸画得再气派又这么容得下「千红」?”
柳辞闻言,眼睛亮光逼人,状如朔月,她停笔笑着对裴鹤之说:“你见识小了。”
“天下之大却只有一个都城;都城也大却只有一座龙宫;龙宫虽大可也只有一条真龙。”
“但即使这样,这一条真龙不也照样庇佑了数万万百姓?”
裴鹤之原本只想听一番顽话,柳辞说法入耳之后他有一阵儿没当回事。
待反应过来时他方缓慢抬头,定定地望向柳辞。
她人分明就在眼前,裴鹤之却觉得其间仿若隔了千重山。
女人嘴角的笑意不改,他自心如擂鼓。
柳辞早就低下头起笔,哪像裴鹤之他许久才回神。
“柳辞,这番话如果传出去,柳家谢家九族不保。”
柳辞眼皮都没抬,她忙着用狼毫笔勾画千红芷窟的山石,“不会传出去的,不是吗?”
裴鹤之一阵耳鸣,眼前天旋地转,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他没经历过这样的感觉。
柳辞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连她的倩影都巧镀金色光晕。
“好一个”,裴鹤之低头嗫嚅,“庇佑天下苦命女儿的千红芷窟。”
柳辞戳戳傻掉的裴世子,“别犯傻,帮我一起吹墨。”
裴鹤之应声,与柳辞翠儿主仆一起扇干画上新墨。可他脑海中却满是千红芷窟,连自己先前的喜悦都压了过去。
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骤然闯入裴鹤之的心中。
当年先生掐算出凰栖谢府,此凰真的是谢姝吗?
柳辞呢?
他目光惊疑不定,胸口竟然莫名升起悲戚的阵痛。
脑海中闪过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光影:虚晃的人影、滔天洪水 饿殍遍野、容小将军抱憾而死、谢姝被戎狄强掳而去、傅珍自杀、谢莱于雕喜山自缢于某个荒草丛生的坟包前……
这些画面中心是一纸迭起的护身符。
柳辞轻轻拧一下他的腰腹,好奇地打断他的神思。
裴鹤之身体还维持着纨绔形态,看向柳辞时却满眶眼泪。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有人在用尖刀凌迟他的心脏。
柳辞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
姓裴的不知为何对她的好感度暴涨到了九十,忽而又稳定回到六十。她十分惊奇,便想来探问他自己在那儿发什么颠,但没想到会看到裴鹤之这般泪水涟涟。
裴鹤之……原来也会哭吗?
柳辞用手蘸一指尖他的眼泪,味道堪比黄连。
一个不过有些不同的膏粱子弟,怎么会有这样苦的眼泪?
裴世子迎着柳辞疑惑的目光,坐直了身子。
他的身体不受掌控,只是本能地趋近眼前艳光四射的谢夫人。
柳辞也发觉了不对劲,因为他今天十分温柔,开场就与往日不同。
两人在乌云重盖下唇瓣相碰。
裴鹤之轻轻与柳溪接吻,却没有勾出舌尖,往日下流的吻法被弃置于地。
他摇身一变,蜕去浪子躯壳,化为最纯情的寻常男子。
其实他来之前是打算跟柳辞提几句傅彭冯赦之事的。
但现如今,裴鹤之只想完全浸在温柔乡里,他对柳辞生出小小一片真心,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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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红芷窟”化用了曹公的“千红一窟 万艳同杯”,出自《红楼梦》。
原文音同“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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