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心底的疑惑,让她不带一丝胆怯的回望他。然而眼前的人却愣住了,逐渐成了静止画面,最后甚至连心跳產生的细微前后晃动都不存在……就像心脏生生停止那样。
麦星婷没有打算抢救他,不论是美好精緻还是腐败骯脏的心事,只要是有关他们的,都应该仔仔细细的翻开来看,剖析是从何时开始不再澄明,藏污纳垢。
沉默,就是把选择权交予对方,让别人焦急如焚地想要打破沉默,而露出马脚来。
他的下一句话,切入问题的角度,就是暗示着内心所想。
和他们未来的走向。
麦星婷冷静无比的看着他,内心的不安反而在这一刻沉淀了下来。或许是不管话题是什么走向,她都打心底相信他不会做什么事情令她受伤。
没有任何证据,她就是单纯那样相信着而已。
眼前那个男孩像是在她的沉默中吸取了所有的讯息,所有的前因后果,不带一丝误会的空间就这样深深了解了。这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他们最理解彼此,所以才能成为彼此独一无二的存在。然而理解的瞬间,他微微松开了眉头,倒作稍稍下垂的眉,温柔的神情依旧,肢体却有些颓然,像是个消了气的气球。
肢体语言彷彿在传达着他避无可避的挫败,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的。
有什么好避的呢?
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一拍两瞪眼一拍两散,麦星婷想得是多么轻而易举。她愿意提起勇气去面对那样的答案,他又何必闪闪躲躲。
反正倘若他不喜欢她,也是她该尷尬、她该受伤才是。他躲什么呢?
他们对看沉默了很久,从孔隙里穿入的阳光照在空气中自在飞扬的尘埃上,漫天的金粉比他们灵动的多,窜上窜下,在他们之间抢着风头,要是再密集一些,说不定就能模糊他们的面貌。
或许这样还能为他製造可以退却的空间。
他们之所以退无可退,就是因为把彼此看的太清楚了。
一场无言的默剧,要是有观眾,肯定看得云里雾里的。
与刚才相比,不过是从室外跑到室内的差别,气氛却是天差地别。
过了很久,他像是下定了决心,张开了口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张合试了几次,结果却令人失望。
「她很快会放我们出去吗?」字与字之间勉强连成句子,他仍顾左右而言他。
「不知道。」麦星婷实话实说。
这么长时间的等待,最终居然是这个结果,她掩饰着自己的悵然所失,腿痠了就坐在堆起的柴薪上。
失望让她脸皮厚了起来,反正这样的处境也是连健皓自己讨来的,她分明有说这是商嫣的恶作剧,是他要捧什么场……
麦星婷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不看他,刚刚已经看够了,看够了他想要逃避一切的表情,她甚至开始算起到底堆了多少木柴,算完之后再验算一次。
还是说,逃避,就是他要给她的答案?
因为害怕拒绝后的尷尬,所以才迟迟不肯开口?
那至少也是珍惜他们之间的友情,她应该要好好领情才是。
麦星婷抿了一个礼貌的笑容,拿出手机拨了商嫣的号码。
「嘟嘟嘟嘟……」电话另一边是这样回应的。
麦星婷无计可施,转头面向一直默默站在身边的连健皓,说:「商嫣不接我电话,换你试试。」
一听指令,连健皓终于恢復了动作的能力,拿起手机也拨号过去,却迟迟听不见拨号声,因为自己的电信在服务区之外。
「我下山之后就换一家电信。」连健皓尷尬地展现出他的讯号格数。
麦星婷也跟着尷尬的点点头。然后用连自己都觉得诡异到不行的语调说着:「那……那我打打看孙瑞和郑伯良的……」
「他们跟我同家电信。」连健皓的语调也跟着诡异起来。
「噢……那……」她开始有些慌张。
「那我们就等人来吧!」连健皓在她身边坐下,肩膀轻轻相碰着,不过是成九十度角,依旧如往常那样靠近,只是看向了不同的远方。
又安静了一阵子,空气都凝滞了。
麦星婷想起再怎么样事情也因她而起,她应该先释出歉意。
「造成连同学的不便,真的很抱歉。」他们看不见彼此,这样话也比较好说出口,麦星婷觉得自己全身都在颤抖,因为说这些话就等于是把那些该问的都说了。「我事前的确不知情,但有预料到商嫣会有这个举动,也算是我的授意,很抱歉。」
「这些我都知道。」对看了那么久,这么基本的他还是能懂的。「你也知道我不是觉得不便,所以不要道歉,求你了。」
她语气中的疏离让连健皓觉得害怕,僵直着身体连呼吸都屏着。努力避免事情变得更糟,又怕会弄巧成拙。
求你了……?
在爱情中也有高下之分的,往往是先爱上的那个人比较弱势,讨好、追求,最后才让两个人靠近……
分明她才应该是被拒绝的那个,她该是那个『下』怎么反而是那个『高』说着:『求你了。』
这又是什么情况?麦星婷没有经验,商嫣传授恋爱秘诀的时候也没有这段。
可是不道歉,她又该说什么呢?
麦星婷认真的思考了一下,然后勇敢的说:「我已经得到答案了,从此以后我不会再逼你,也不会像今天一样做出逾矩的举动。」
既然败了,就要输的体面。她可不是纠缠不休,死缠烂打的类型。
连健皓突然转身,蹲到她的面前,双手扶着她的肩膀。没有预料到他的举动,麦星婷呆愣愣的就看着他。
他的表情是那么的悲伤。
好像失恋的是他……
「别这样……别这样……」他是这么恳切的乞求着。
麦星婷分析着眼前的一切,或许她是有什么想错了。从他的眼神中哪有半点生疏冷漠,只有温暖和爱而已,就算是他温柔怕她受伤而演出来的,那这演技还真的可圈可点,得几个奖应该不成问题。
「那我怎样才好呢?」既然如此,她愿意配合演出。
「别离我太远。」他艰难的开口说。「不管是实际的距离,还是……心……」
心?
麦星婷心脏紧缩了一下,连忙用几个深呼吸平稳下来。
「好。」她几乎是反射地回应着。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说出去的。
连健皓坐到了她的身边,这次是肩并着肩,一起看向被锁起来的大门。
「我想说一个故事给你听。」他缓缓开口。
「嗯。」麦星婷配合的点点头。
「从前从前小连和小冯是一对高中时期人人称羡的情侣,他们虽然有各自的梦想,却因为想要待在彼此的身边于是放弃了。高中一毕业见双方父母订婚,选择了同一间大学,一顺利毕业就结了婚生下了一个男孩。小冯是个还不太有名的作家,一边照顾家庭一边写作。小连是个普通的上班族,每天做着差不多的差事,让他觉得人生无聊透顶。家庭的确弥补了那些厌烦无聊的日子,不过小连还是常常会回想起他未尽的梦想,每日夜里都问自己,这一生就要这样过去了吗?」
麦星婷悄悄看了他的侧脸,那个悲伤的表情让她都认不得了。他总是在笑,不管喜怒哀乐都隐藏在微笑中,但现在这个表情又是怎么回事?勾得她心底发酸。
「这个心思被小冯发现了,于是她愿意支持小连的梦想。小连恰巧有个机缘,又有家庭做后盾,于是他放手一搏追梦去了。小冯没有想到独自一人支撑家庭是多么的寂寞,就算小连的经济来源变得丰沛多了,小冯却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寂寞。她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爱是需要陪伴来支持着的。深爱着小连所以放他去追梦,却忘记照顾到自己的需求。儿子一路成长少了父亲的身影、自己病到起不了身的时候没有人能去接送小孩,她曾经以为有爱就可以解决一切,但时间证明她错了。最后他们和平的分手,没有谁对,没有谁错。」
听到这里,她也明白了故事的男女主角就是他的父母。
为什么要说这个故事呢?
他的梦想是什么?而她的又是什么呢?
之前在郑伯良家待的那晚上有聊过这个话题,但除了孙瑞信誓旦旦的宣示她的梦想外,其他人只是沉默。
其实她并不是没有过梦想,只是这个梦想让她难以啟齿。
约莫是小学时候,老师问大家未来的梦想,而她不假思索的说她想要结婚当新娘子。
跟一个人相爱然后结婚,以一个新时代女性来说,这是多么迂腐又封建的梦想啊!应该要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理想、自己想要完成的事情啊!
从那之后,原本是有梦想的,现在已经没有了,因为太过丢人了。
但她觉得或许大家只是不说而已,其实都这么期许着吧!
「一开始是那样有理想的相爱着,最后都成了委曲求全。小连不愿一辈子当安稳的上班族待在小冯身边,小冯虽不愿小连失去梦想,也无法忍受没有丈夫在身边的日子……」他做了总结,像是在向她强调自己的宗旨一样。
「我愿意。」她突然说。
连健皓看着她愣了好久,最后用一个快哭的表情说着:「我不愿意。」
她不知道那种痛苦是多么的纠结,也不知道那样的寂寞是多么难熬。只有连健皓知道,他看着母亲的背影长大,他知道她内心有多么落寞、多么无助。
他们的确是相爱的,还爱到骨子里,可是然后呢?
最后也只能换到和平分手的结局罢了。
连健皓撇过头去,全身轻轻地颤抖。麦星婷隐隐觉得他在哭,但为了保全他的面子就假装不知道。
她一滴泪都没有掉。
因为她所感受的并不是狠辣冷漠的拒绝。
而是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满溢的爱在她面前,她垫起脚尖也看不见他捧着的东西,于是喧闹着要拉下手看。
闹着闹着,一失手,撒了满地。
的确是满满的,她感受到了这份爱也该满足了,只是再也回不去了对吧?
就像她的『我愿意』被他的『我不愿意』温柔的拒绝一样。
高中就只是人生的一小阶段而已,就如同爱情只是人生中一部份而已。现在就算做出了承诺,要是因此荒度一生,又会是彼此想要的吗?
麦星婷理解了。
她不应该理解的那么快。
或许应该像这个年纪的正常女生,至少来个哭闹,再来个谩骂,最后说:『老娘还不稀罕你呢!』
可是现在最难过的竟然是他,她理解说出这些话对他而言有多么煎熬。
他或许是比她更爱,所以才小心翼翼的呵护这段初初萌芽的感情,也不愿让它踏上跟父母一样的结局。
拿捏着分寸,想要又不能去爱,才会是他们这样模稜两可的局势。
捨不得他独自哭泣,麦星婷靠近他,从背后轻轻搭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遇上难得明白你的人,算你走运。」
之后的时光他们就维持着这个姿势,直到连健皓不再抖动。她坐痠了站起来四处走动,在木柴堆中捞出了一个陈年的波浪鼓。
本想要炫耀一下自己发现的东西,转过身发现连健皓默默在角落不知道在刻什么字。
要是现在好奇凑过去看就白目了,她决定假装没有看到。
她摇着波浪鼓,看着被线牵引的小球晃盪着打鼓,消磨时间,直到被商嫣贼兮兮的跑过来解救他们。
她将波浪鼓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想来这东西肯定曾经是谁心爱的物品,只是不小心遗忘在了这里。
他们转身出门去时,麦星婷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真正心爱的东西,才不会被人遗忘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会被遗忘,只能代表还不够重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