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副圆夜图。
这等大事, 姜帅特意着人去同战俘营内关押的突厥大臣说了一声。
被扎成一捆的突厥权臣们,各个面如菜色, 十二琢磨出来捆人法子, 乌泱泱捆了一圈,偏偏谁也瞧不见谁的脸。
十二按着猪蹄扣捆的,也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三步一人地围着他们守着。
怕这些文臣歪心多, 自己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脱困法子,十二还选了专人轮岗, 熬鹰一样看着。
这会儿听了这消息,也没能将人诈得清醒些。
太子殿下正是在这时候带着十二踏进这四面漏风的营帐里的。
飞羽卫摆了桌案,熏香并太子殿下那铺着厚毡的圆椅。
太子殿下披一袭黑氅, 墨玉一样的眼扫过那一圈人,不带任何情感,如同在看死物。
太子殿下在圆椅上落座,立时有飞羽位捧热茶奉给他。
北境的陈茶,谁也只是寻常井水,但在此刻, 茶香丝丝缕缕飘起来, 勉强能传到帐内俘虏鼻端。
还真有几个闻着这香气清醒了些,尽力聚着精神朝这锦衣男子身上瞧。
能在突厥做到位极人臣,眼力起码是一等一的,都能瞧出这人,身份贵重,且绝非善类。
太子殿下将那粗瓷茶盏搁在手里, 并不去喝, 只让这茶香和着熏香, 去去这帐子里的馊气。
十二站在太子殿下后方,银甲配刀,来者不善。
太子殿下一个眼神,便有一人拿出突厥语写就的传位诏书,抖开,再次给这一圈人看了一遍。
“诸位可有看法?”太子殿下说的是大凉话,此话一出,突厥臣子皆静默不语。
十二扮演护卫,十分入戏,尽职尽责地将太子殿下的话译了一遍。
连语气也模仿地惟妙惟肖。
“大凉撕毁协定,侵我国土,已是不仁不义,还想颠倒黑白,坏我突厥国祚!”
中间那人,满脸胡茬,眼窝凹陷,眼睛费力瞪得溜圆,怒视太子。
只是到底是饿了多日,原本应当气势逼人的话,说出来有气无力,半点威慑都无。
纵使太子殿下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能料到不会是什么真心顺服的话。
不等十二弯腰翻译,太子殿下一抬手,方才抬案的飞羽卫走上前去,薄刃寒芒一闪,方才叫嚣那官员便软趴趴地倒下。
瞪大的眼睛,始终没有合上。
血慢一拍自他脖颈渗出来,顺着流下,飞羽动作之快,鲜血都不曾喷溅,只是越流越多,滴答滴答地点到地上。
声音不大,却能清楚地敲在余下每一个人的心上。
太子殿下身后的十二也在飞羽卫出手的那一刻瞪大了眼睛。
随即立刻恢复正常。
心跳却渐渐快起来。
乖乖,他们家阿宛看上了个什么东西,他以为太子殿下进来是怀柔来的,结果是进来杀人的吗?
十二的目光不由得移到太子殿下身上,才命令杀一人的太子殿下没有半分触动,气定神闲地品茶香。
过了半刻,才施舍给突厥俘虏一个眼神。
他重新问道:“可还有人有异议?”
十二跟着译了一遍,这次不敢再仿语气了,中规中矩地,倒引得太子殿下歪头看了他一眼。
这下没人愿当那个先出头的了,不敢出声,只在心里惴惴。
当下,明明帐子里全是人,各个敛声屏气,只听得北风吹帐子破洞,呼呼作响。
“孤奉劝诸位想好了再说。”太子殿下搁下茶盏,站起身来。
明明只一人,却好似有千军万马立在他身后,迫得被捆诸人又矮下三分去。
“如今诸位愿意了,还能保得住曾经的富贵与一家老小,突厥百姓也能安生活着。”
十二自觉挡在太子殿下前头,怕有俘虏挣脱束缚,暴起伤人,也将这话译过去。
太子殿下漫不经心地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是我大凉仁善顾念百姓无辜,不忍屠戮。可诸位得想清楚,孤说得是不忍,不是不能。”
等十二将这两句译完,下最后通牒,“诸位若是想不清楚也无妨。大凉将突厥这一域变成大凉州府也不过两三日的事,到那时,诸位也只有下九泉去做突厥梦了。”
太子殿下自觉也不是那般不通情理,更不是残酷弑杀之人,站在原处等了一盏茶。
等这帮阶下囚想通这笔划算的买卖。
有二皇子一党的官,试探着问道:“这三皇子头上还有二皇子,为何不立二皇子?”
太子殿下一抬眼,方才那出言试探的官员,即刻被抹了脖子。
半张着嘴,似是还要说些什么,可已经再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脑袋无力地垂下,靠在旁边那人身上,那人冷不防被靠这一下,惊声尖叫着想跳起来,却因被绑着未能如意。
太子殿下嫌吵,皱了皱眉,余下飞羽卫,皆亮刃上前,凉刀搭在每一个俘虏脖颈侧,营帐内再次噤若寒蝉。
“诸位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孤此番可不是来商量的,你们同意肖夙继位,那突厥便划为他的封地,一切皆可保全。诸位若是不同意,突厥便划入北境,算作北境州府,世上再无突厥。”
十二在心底暗叹,不愧是大凉储君,杀伐果决。嘴上也没闲着,一字不落地转达太子殿下的指示。
太子殿下懒得废话了,撂下最后一句,“突厥全境都被大凉接管,诸位一早便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包括那位至今仍在大凉都城里的二皇子。”
说完便迈了出去。
训练有素的飞羽卫也搬着太子殿下用的器具撤离。
太子殿下在外头等了一会儿,见十二出来,他低声吩咐道:“承许将军,那两人的尸首先别处理,先放上是三天。”
太子殿下嗤了声,“若是这群人能忍上三天的话。”
十二忍不住问道:“到底是一朝重臣,总是会有些风骨的吧?”
“风骨?”好教养的太子殿下没笑出声来,“若是真有风骨,早在北境军兵临城下那日便以身殉国了,被俘之后以死明志也能让人高看一眼。”
太子殿下引着十二一同看了一眼这破旧的帐篷,“可他们宁愿没有尊严地被捆在这四面漏风的帐篷里,任人鱼肉,也没有一个真的寻死了,可见,家国大义比起个人性命,不值一提。”
一个人铁了心想寻思,总是有千百种法子的,哪怕有人看得紧,也能死得无声无息。
北境军接管突厥几日了,除了杜师姐,没有任何一个突厥人寻死。
太子殿下不愿看轻自己的敌人,可到底还是不齿。
突厥官僚君主,还不如大凉妇孺。
上一世竟然被这样一群乌合之众逼到那般地步,害他与兰时天人永隔。
太子殿下今日这雷霆手段,半是对着突厥,半是对着自己。
他一刻也不想耽搁,只想了了突厥事尽早带着兰时回京城去。
兵不血刃最好,若是不能,大凉又何曾惧战了?
等突厥被俘官员改口的空挡,前头攻下突厥王城的消息也秘传回了大凉王宫。
陛下接到信时才下朝,朝上刚对宋玉璋说了,不必逼得太紧,尽力拖着便可。
下朝就收到了太子殿下的密信。
陛下三行并两行看完了信,按捺不住心情站起身来,带翻了案上笔架和香炉。
许久不曾有过如此激动时候,陛下沾着一袖子香灰火急火燎地赶去了仁明殿。
“梓潼,梓潼,明薇,明薇!”一路宫婢内侍皆跪拜行礼。
陛下胡乱挥手算作应答。
横冲直撞地踏进仁明殿内,皇后娘娘正捧着话本子打发时光,瞧见陛下过来,坐直了身子,而后才起身准备行礼。
被陛下打断,屏退了左右,等殿内只剩帝后二人。
陛下红光满面,握着皇后的手,都隐隐发抖,“明薇啊,姜家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好一个姜兰时,好一个先锋官!”
皇后娘娘一头雾水,但瞧着陛下如此高兴,也不禁笑起来,“究竟是出了什么好事?陛下倒是说出来,让臣妾听得明白些呀。”
陛下将那密信递给皇后。
皇后娘娘一目十行,看到攻占突厥都城六个字,情不自禁地捂住嘴巴。
眼中微有湿意。
多少年了!
姜府四代人先后牺牲在北境国界上,四代人的毕生心血,如今可不用再担心突厥蛮子侵扰大凉边境烧杀抢掠了。
“好!好!好!这可太好了!”皇后娘娘连说四个好字。
眼泪再也止不住,断线珠子一样滚滚而下。
“臣妾失态了!”皇后娘娘拿帕子遮住半张脸,泪水瞬间浸湿了帕子。
陛下也十分动容。
他将皇后揽进怀里,紧紧拥住,“大凉有姜家驻守北境,是大凉的福气,亦是萧家的福气。”
皇后破涕为笑,“那陛下可得记得这话,不准猜忌姜府里的晚辈。”
皇后娘娘这话说得极有技巧,勾得陛下也想明白过来,卫国公府姜家,已经没有长辈了,如今的卫国公,北境上的姜元帅,与执玉兰时同辈,是兰时的大哥。
这一府孩子的长辈,是他同皇后。
“朕答应梓潼,现下拟旨给承诤,准他全权处理突厥事宜,明日便诏三司与枢密院,军饷粮草,都得备足,哪怕京里这年一切从简,北境将士也不许短缺一分一毫,万不能被掣肘,后继无力。”
从前不敢擅动,不过是怕万两万两的银子投进去,听不见个响儿,还带累了北境将士枉送性命,倒不如休养生息。
今时不同往日了,大凉一统,突厥覆灭,这万里河山再无外敌。
陛下一时间有些感慨,永夜关一役时,哪里能想到有今日。
皇后娘娘的泪也才彻底止住,曾经接连失去至亲,哪能想到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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