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内心刷过一排的小问号,但咸鱼对自己那张不讨人喜欢的嘴有很清醒的认知,她不置一词,将腰间的环首刀和身后的弓箭都解了下来,递了过去。
她身上的确没什么可疑的东西了……哦不对。
待这一行人走进营寨时,守卫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他们随身携带的包裹,不过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检查出来。
听那个领头的小吏言道,他们在路上遇了黄巾贼,虽没伤到人命,但这场惊吓也够他们受的。尤其是那个长得虽不起眼,但怎么看怎么讨人厌的少年,似乎是脚扭了,拄着一根木棍,略有些瘸拐的跟着进了军营。
……就不知怎么的,越看那个少年一瘸一拐的背影,他心里就越觉得这人的脚扭得好,要是再扭狠些就更好了。
……咸鱼自然是听不到这种怪话的,她就只是模糊觉得,世界的恶意并没有结束。
……比如说,为什么守军给张缗和他的手下安排了帐篷和干草铺盖,但铺盖卷儿恰好没有她的份儿呢?!
当然,最后她还是成功睡上了干草铺盖。
莫说她还是张缗的恩公,便不是,就她的武力值而言,张缗也绝不敢让她在一旁睡泥地。
……但她还是挺郁闷。
咸鱼对别人的脸色经常是没概念的,她既不会察言观色,也不会揣度人心。
但她的察觉十分敏锐,因此清晨离开营寨时,不经意间目光绕过寒风中操练的士兵,落在了营寨外的壕沟上。
这里距离洛阳城走路也不过几个时辰,算得上天子脚下,守营士兵据说亦为是从北军中调出来的精锐。
但壕沟里仍然有深深浅浅,被沙土掩埋得十分马虎的黑色痕迹。
……大概是因为天气寒冷,破冰时日尚短,地面仍然有些坚硬,因而士兵们不甚卖力的缘故吧。她想,这跟她没什么关系。
快快到洛阳吧,到了洛阳,她可以寻一份不用刀口舔血的差……
……似乎杀猪也是动刀子的差事。
……但毕竟不用再刷小怪了。
在她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里,黄巾军并非是什么黑恶势力集团,他们曾是最普通不过的奴隶、失地农民,租种地主豪族的田地,忍受着朝廷与豪强摊派下的种种劳役赋税,从生到死,温顺得不发一言。
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千年以后的人民同情他们,并且肯定了他们揭竿而起的勇气。
不过张缗一点都不同情他们。
在她试探着开口,问他对黄巾的看法时,这位祖上三代都有洛阳户口的小吏立刻激烈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此妖人作乱耳!郡县遭乱,时人或死或奔,家室相失,岂不闻‘巴三贞’之事?”
……那是啥?好吃吗?
看她愣头愣脑的模样,张缗倒是又十分热心地解答了一番,从“大贤良师”张角的□□本质,到黄巾军内的各路牛鬼蛇神的传闻;从黄巾流寇如何祸害地方百姓,再到名士们如何庇护了一方百姓。
“如袁夏甫般,贼相约语不入其闾,卿人就闳处避难,皆得全免,方不辱士名!”
……听起来这些地主阶级还挺有节操的。
……哪怕这不是朝廷上下主流看法,至少也能在某种意义上代表洛阳市民的看法。
这时候大概是没什么娱乐,因此关于黄巾贼的传说讲上几个时辰也讲不完,直到地平线上终于遥遥升起了一座大城的轮廓时,广阳门东三道上这位最善言辞的尉曹掾属吏终于换了一个话题。
“贤弟可看见了?”他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那便是雒阳!”
不同于唐长安,这座雒阳城并非四四方方,而是一个不规则的长方形,东十里,西九里,南北各六里,城高三丈,南临雒水,北望邙山。
遥遥望去,堪称雄伟,令人心中升起满满的安全感。
哪怕乱世将至,她终究能躲进洛阳城里,凭着三丈高的城墙为倚,安安心心做个升斗小民。
第3章
……想在雒阳城里做个升斗小民,问过雒阳城的房价了吗?!
一般来说,世道越乱,房价越贱,但不管黄巾如何左右横跳,作为首都的雒阳都处在坚不可摧的状态,反而四面八方都有不少士族为了避祸而逃到京畿之地,这样一来雒阳的房价就不可避免的节节攀升了。
但要说环境怎么样……就……就勉勉强强了。
城门处排起了队伍,但其实挺难看得真切,因为远远就带起了一股尘土。
长长的一条土路上,有赶着猪羊的牲口贩子,也有挑着蔬菜的农民,都要在城门口接受检查,顺便再交两个五铢钱。
这长长的队伍算是慢车道,旁边还有条快车道,专门给那些坐车骑马的贵人和豪奴们准备,偶尔也有西洋景,比如说咸鱼排不到5分钟的队,便见到快车道上有个穿着五彩长袍,头顶羽毛发冠,好似羽毛球成精的老头儿神情傲慢地坐车而来,周围还带了几个长袍不如他阔气,羽毛也没他多的年轻人,骑马护在左右。
“那是个什么东西?黄巾吗?”
她好奇地扭头问张缗一句时,周围农民伯伯们已经动作十分迅速地五体投地了!
“那是巫师!”正在五体投地的张缗小声提醒了一句,“休作此不敬之言!”
那就也跟着五体投地呗……
……其实想在城门口五体投地,真的不容易。
……这条被踩得十分结实的土路上,每天迎来送往无数牲口,又从来没人打扫,她早该知道这土什么质地。
要不怎么随便一个古装剧,皇帝出城必须又洒又扫又铺红地毯呢?
羽毛球目不斜视地进了城,前后的农民伯伯们开始议论纷纷。
“这是青州的巫师么?”
“京畿中有法力的巫师皆为大将军宣进宫了吧?”
“天子怕不是……”
“慎言!”
从地上爬起来的咸鱼没注意到张缗脸上的忧虑。
她从来不看别人脸色的。
尤其她闻了闻刚和土地亲密接触过的两只手。
“城里有地方洗澡吗?”她期待地问,“那种可以容纳几千人的大浴场?”
站在雒阳城的大道上,深吸一口大汉都城的空气,从鼻腔到喉咙,再由气管进胸腔,一瞬就全然被这股混合牛马粪垃圾场的尘土气息给征服了。
八百年后的司马君实批评汴京环境污染程度严重,曰“红尘昼夜飞,车马古今迹”,此时的雒阳城也不遑多让,偌大个雒阳城,周边京畿地区无数农贩要往城里运送大量食材,这些食材经过市民们的胃肠消化,排出来后再跟大量生活垃圾混杂一起,就形成了雒阳城特有的一股味儿。
穿过瓮城,展眼望去,并没有看到恢弘壮丽,气象万千的都城。
“天子、贵人们住的地方也这样吗?”她指了指那一片接一片的瓦房,小声问了张缗一句。
“这是城门口,天子居于北宫,离这里数里之遥呢。”
“也这个味儿?”
这位看起来特别好脾气的大叔忍无可忍的瞪了她一眼。
“……宫中自有黄门清理秽物,贵人们的府邸也自有奴仆打理,广阳门内是平民百姓的居所,怎能与贵人们相比?”
话虽这么说,比外面村镇的话,雒阳城也确实雄壮……但再雄壮,作为一座古代的都城,它充其量也就是百十平方公里的面积。
在她看来,城南的平民睡在垃圾场里,城北的贵族闻不闻得到,一要看今天刮什么风,二要看鼻子好不好用。
见她一脸失望,张缗还是安慰了一句。
“行至市廛时,贤弟便能见到热闹处了。”
城门处有卫兵把守,过往的人皆不敢停留,因此颇有些冷清。
但穿过一条街后,眼前立刻就变了个样。
……不看她这张卡高达20的智力值,她其实也能认出来这里是个大市场。
卖牛的,卖猪羊的,卖陶器的,卖竹筐竹篓的,卖马卖鞍鞯卖辔头卖长鞭一条龙服务的,还有卖粮米蔬菜的,全都闹哄哄挤在了一片广场上。
与脑补中鳞次栉比,飞檐斗拱的华美商业街完全不同。
……但这个确实是“市廛”的一种。
除了这些牲口和日用品之外,市廛最好的部分被一群人占着,外围几个彪形大汉,里面十几个男女老幼,以草绳牵着,衣衫褴褛地站在那里,任人驻足观看。
见她将目光投了过去,张缗也望了一眼。
“贤弟可是想买一个奴婢回去?”
那几个大汉似是注意到到了他们俩的目光,鞭子在空中打了个响,声音颇为嘹亮地吆喝起来。
停下来打量那些奴隶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开始问起了价,还有人上手拍拍打打,又拉开奴隶的下颚,检查牙齿是否齐全。
……这个情景看起来,说不出的怪异和残酷。
但张缗很显然想不到她在想什么,而是低声劝了几句。
“此间生口皆为黄巾家眷,生性凶暴,难以驯服,若贤弟欲置家业,愚兄……”
“不。”她突然说。
她既不需要一个“生口”来服侍她,也不觉得这些神情凄惶的平民百姓哪里生性凶暴。
这一次的欲言又止被张缗看出来了,他了然地笑了笑。
“贤弟曾除过许多黄巾流寇,自然明了其中详情。”
手上还带着城门口土路上的臭味,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有多少牛马猪羊拿那条土路当了方便之所。
但那股牛马粪的臭味也掩盖不住她一身的血腥气。
……洗不去,擦不干,抹不掉。
不过银发的卷子酱说得好,人不是想怎么活就能怎么活,总会在冷不丁的时候沾一身泥巴的,能做到的,只有继续顶着阳光继续走,说不定什么时候泥巴干了就甩下去了呢?
“咱们走吧。”她重复了一遍,“我还是想洗洗手。”
洛阳城分南北,汉宫也分南北宫,但总体来说贵人们和各种国家机关都在城北,官舍在城北,气派奢华的客舍自然也在城北。
但这并不是说城南的平民客舍就便宜、实惠、又贴心了。
尽管这间客舍开在贫民区里,店家还是摆着一张国营阿姨脸,而且想要热水,得另加钱!别傻乎乎问为什么!烧水要柴火,但是洛阳城内没那么多干柴可以捡!
所以,买柴是要花钱的!热水自然也要花钱!一桶热水两个钱,用的是自家井里打出来的水,地道的雒阳咸卤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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