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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兰庭嘴角的笑意随即凝住,皱眉地看向张御史:“此话是何意?”
    张御史道:“你不是一直遗憾,自己跟顺天府的小神童祁垣屡次错开,无缘得见吗?依我看,扬州的齐鸢也是个俊杰之才。你说这俩人名字听着一样,人才也都是一等的,说不定你一直该找的是这位呢……”
    谢兰庭愣住,半天后才道:“你这就醉了?这俩人虽然听着名字一样,但明明天差地别,哪来的可比性?”
    “不是我醉了,是你糊涂了。”张御史却叹了口气,往场中看了一眼,道:“即便这个齐鸢才分不行,那自然有其他行的。今晚的孙辂我看就不错。刚刚钱知府还说韩秀才也是顺天府的案首,只是比小神童晚了两年而已。论诗书制艺并不在小神童之下。一会儿我令他们戏做几篇,再猜几个灯谜,你看看大家表现如何,就知道所谓的小神童有几分本事了……”
    他说到这又看谢兰庭脸色,慢慢劝道:“你若只是惜才,天下有才人多的是。今晚说不定就有远胜神童才子的,你又何必非要管那忠远伯的谋逆案?更何况你义父连追几封信,已经给钱知府下了死命令,让他务必将你拦在扬州。扬州向来是风流地,珠翠填咽,邈若仙境。你在这里逍遥两日也不错。”
    他说完轻轻叹气,既羡慕又遗憾道,“总之,我明日一早离扬,这次恐怕不能与你同行了……”
    谢兰庭轻轻颔首,随后也看向场中:“其实我查案,并非是为了那位小才子。”
    他说完沉默半晌,最后自嘲一笑,“你应该还不知道,按这个时间看,那位小才子……多半已经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河图出洛,明月在天——这个对联是个典故,有位文人辞官回乡后住在扬州彩衣巷,当时的邻居自封“弥子瑕一流人物”,所以他就写了这个对子,十分戏谑
    [2]骂人“王八无耻”的对联是蒲松龄写的。本文架空,就不讲究朝代了
    第16章 送友人诗
    饶是张御史半醉微醺,此时听这话也不由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
    “这是何意?”
    人若出了事,死了就死了,没死就没死,怎么会“多半已经死了”。
    若是重病命危……他也没听说过那位小才子得病啊?
    谢兰庭眉心轻轻蹙起:“我也是才得的信,祁公子今年解了足禁后随伯夫人离京,在运河上落了水,约莫是不行了。春日天寒,寻常人经这一遭恐怕都受不住,更何况他一个文弱书生?”
    张御史“啊”了一声,面色惋惜无比。
    “太傅对这位小才子可是寄予厚望。”张御史欲言又止,幽幽叹气道,“祁家祖上虽是小小侍卫,但毕竟是有从龙之功的,又被封为了外姓伯。这些年他家若只安稳度日也就罢了,偏偏出个小才子,又偏遇着那样的人……如今父子两个,竟是要生死相隔了吗……”
    “人祸难躲。”谢兰庭点点头,目光不由投向场中:“其实我对这位小才子没什么执念,不过是当年有过一面之缘。又恰好听到他的万言策,深为震撼而已。至于忠远伯叛国谋逆案,也只是因意外不明之处太多,想一探究竟。”
    “蔡相显然对此极为反对……”张御史摇头道,“兰庭,莫要因小失大。如今你既然要网罗……”
    话没说完,就听场中有人道:“那小神童不过是仗着自己年幼,得了太傅的青眼而已。十岁孩童能做得了什么文章?一样是我韩师兄手下败将。”
    谢兰庭闻声去看,正是钱知府带来的两个秀才,瘦高个姓李,另一位上额窄,下巴尖的长脸秀才姓韩。
    李秀才正侃侃而谈,看样子不知为何提及了京中的小神童。而另一桌的刘文隽正面色难看地反驳道:“虽然都是院试案首,但那位小公子可是顺天府的小三元,这其中差的可多了去了。更何况你们既然不曾同科考试,又如何分得出高下?”
    李秀才道:“当然是府尊大人说的!”
    刘文隽更是冷笑:“顺天府的知府大人三年一换,两次院试的府尊大人也不是同一个,又如何比得?”
    李秀才一时语塞,瞪着他道:“你是什么意思?”
    两方人眼看就要争执起来。钱知府和褚若贞等人都知道等会儿要比试一番,因此也不做阻拦。场中众人神情各异,唯有齐鸢低着头,似乎在认真吃饭。
    张御史:“……”
    齐鸢正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斟了一杯神思酒。
    这酒是谢兰庭离席之后美婢们刚送上来的,湛若春露,色如金波。齐鸢忍了一晚上,这会儿闻到酒中阵阵清香,似乎甘甜无比,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他并没有喝过酒。当年他惹恼皇帝,被下令闭门读书不可出府时,倒是一度想过借酒浇愁,也尝尝淳淳泄泄,百虑齐息是何种滋味。然而等后来拿定主意,让丫鬟去买酒时,他又心疼起了银子。
    忠远伯府是老夫人主持中馈。她不喜欢齐鸢,因而后者每月分得的例银很少,平日吃饭罕见鱼肉,笔墨灯油的钱更是省了又省。
    买一坛酒所用的银子,换成土纸能够他写完半本时集。若换成灯油或者墨锭,那可以足足用一个月。
    齐鸢心心念念许久,最终仍是没舍得。
    如今神曲佳酿在前,齐鸢左看右看,见大家都是一杯接一杯的下肚,看着也没有喝醉的,自己思索半晌,心痒难耐,这才小心翼翼倒了一杯。
    场下的争论他当然听到了。只是话题虽然跟“小神童”有关,起因却是李秀才吹捧同行的韩秀才,说韩秀才是顺天府案首,又力压太傅看好的小神童,所以韩秀才最有资格进入藏书馆。
    扬州这边的刘文隽当然不服,他并不是真的如何崇拜小神童,只是看不惯京中来人夸大其词,又瞧不起扬州士子罢了。
    齐鸢对此并不在意,因此对那俩人的争论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轻轻抿了一口美婢说的“神思酒”。
    神奇的是这酒一点儿都不辣,甚至有丝丝甘甜,像是齐府早上给他喝的桃花露。齐鸢忍不住又喝两口,这次神曲下肚,细品竟有春风和熙之妙,腹中也隐隐发热起来。
    齐鸢正新奇地咂摸着舌尖的那点回甘,就觉对面人影一晃,跟他同席的谢指挥史去而复返了。
    齐鸢抬头瞅了对方一眼,这下不得不放下了酒杯。
    他不清楚自己的酒量如何,因此并不敢当着谢兰庭等人的面畅饮。这神思酒虽然看着价格不菲,但齐府有钱,自己回去后再买来喝就是。
    齐鸢重新正襟危坐,自己完全没意识到两侧脸颊已经开始发热发红,眼睛也比平时亮了起来。
    张御史回席后,心里仍在为突然丧命的小才子惋惜,因此已经没了刚刚的高涨情绪。
    李刘等人争执不休,他想了想便道:“下官本想点戏听曲,让几位戏做几篇制艺比试一二。现在看来,同题应试,诸位难免各有千秋,互相不服。不如这样,你们各选两人互相出题,谁若答不上谁就算输,如何?”
    京城来的有两位士子,扬州这边再选两位,互相出题自然都会百般刁难对方,这样一两个回合就会分出胜负。谢兰庭心里有事,自己今晚也没有了宴饮取乐的心情,不如早点结束早点省心。
    张御史拿定主意,见众人都应了,又道:“做文章若仓促成就,反而不妙,因而你们只需破题承题即可。等比出输赢之后,赢的一方再推选进入藏书馆的人。裁判便由钱知府、洪知县和褚先生来担任……”
    说完又叮嘱两句,随后便让双方选人。
    京城的李秀才率先拱手出列,径直选了孙辂。
    这便让刘文隽十分惊讶。他刚刚三言两语已经试探了李秀才一番,对方显然忌惮孙辂,而不怎么把自己放在眼里。因此李秀才站起来时,刘文隽还有些微微的兴奋和激动。
    他又不惧李秀才,巴不得对方跟自己比一比。
    玲珑山馆向来是朝廷大员和名士巨儒往来之所,这次张御史会让他们几个生员上山已经十分难得,自己若能在玲珑山馆一战成名,那可比取得案首都要让人得意呢!
    另一边,李秀才显然也是这样打算的。
    但他自从考过院试后便沉迷于寻欢作乐,书本一年都摸不到几次。每年为了保住生员的一等考核,还要给负责考核的官员送银子。因此,他虽然外表猖狂,但内心很有自知之明。
    既然跟刘文隽比自己并没有把握赢,那索性来一个策略,学学田忌赛马,由自己这匹下等马会会孙辂这个上等的。
    反正韩师兄是有些真本事的,到时候赢过剩下的那几人不成问题。
    至于自己这次比赛,只要不输就好。
    李秀才决定在比赛条件上做手脚。
    孙辂见李秀才要与自己比赛,淡然站起,走入场中。
    李秀才打量他两眼,随后冲张御史道:“张大人,府尊大人,今晚既是玲珑馆宴,那这比拼应当有时间限制,要不然万一孙兄破题破到天亮如何是好?”
    “我们孙师兄怎么会破到天亮!”张如绪忍不住梗着脖子道,“你太小瞧人了。”
    “李公子是有什么想法?”张御史也问。
    李秀才忙笑:“古有曹植七步成诗避祸,后有史青五步诗得官,再有七岁寇准三步诗咏华山。学生认为,既然是破题承题,那也应当限制一下步数。破题两步,承题三步,我们就比五步如何?”
    “五步?荒唐!”
    不等张御史说话,褚若贞已经怒道,“如今乡试在即,竟还学这歪风邪气!科举制艺是要你们发明义理,当以言之有物为宗,宣圣主之教思,正学者之趋向,岂是让你们卖弄捷才的!”
    考试时,一篇四书写一天的都有。制艺本质是阐明义理,代圣人言。虽然有人心有所得,下笔成章,但也有人需呕心沥血才能做出一篇。后者未必就比前者差。
    况且但无论哪种,五步破题承题都实在荒唐。
    褚若贞是不想学生学些奇淫技巧,反而走了歪路,因此盛怒。
    李秀才却怪叫道:“既是比试,大家都有五步的标准,有何不可?还是先生的学生自知不敌?不敢一试?”
    孙辂虽然气愤,却不敢说自己有把握。他之前做文章,最快的一次是县试时,因题目熟悉,所以写得快了些,但那样也足足用了一个时辰。而那次也正因他急于答题,并没有得县试案首。
    五步,若是指破题,自己还是敢试试的。毕竟自己看过的书多,平时也会随手破题试试。但还要承题……
    李秀才洋洋得意地看着他。若孙辂答应,那他敢笃定,五步之内俩人都做不来,所以结果只能是平手。等下一局,韩师兄只要胜过一人,那就成了。
    韩师兄完全可以选齐鸢,齐鸢这个小草包上次在酒楼摆了自己一道。不就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小纨绔吗,今晚也让他尝尝在人前丢脸的滋味。
    钱知府等来等去,见孙辂迟迟不应,脸上便有些不好看,认为褚若贞跟孙辂给自己丢脸了。扬州士子竟然怯而不战。
    他脸色一沉,瞪着孙辂。
    孙辂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道:“学生愿意试试。”
    他说完冲李秀才点头,示意李秀才出题。
    李秀才眼珠子转了转,笑道:“五步是有些难度,为了孙兄好做,在下只出个大题。”言外之意,并没有选择难度更高的小题或者截搭题。
    四书题的考题,有大、小题之分,区分的标准跟字数多寡,题目长短没关系。而是看题目难易、偏全、冠冕是否正大。凡是截章断句、刁钻古怪的题目都是小题。
    而截搭题也属于小题,只不过更碎屑一些,是由完全无关的两句话,随意截断捏合而成。
    李秀才选择出大题,却不是为了降低难度,而是他打算选自己当年院试的题目,这样孙辂答不上来的时候,他完全可以背一下自己当年的答案。
    众人没料到他会无耻到这种地步,都在认真地听着。
    李秀才道:“那孙兄听好了。题目是‘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
    他说完,故意冲张御史、钱知府、洪知县等人点点头,示意自己要迈步了。
    孙辂在他出完题后,立刻紧张起来,飞快思索破题之法。“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是出自《论语·颜渊·仲弓问仁》。
    原文是: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 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一篇文章好坏,全看破题。破即说破的意思。破题目的便是要题意融会于心,随后以一言道尽命题主意。
    孙辂紧张思索这具题目的意思,正想如何破的有新意,就见李秀才已经绕着他,抬腿,落脚,走出了两步……
    五步比试,还要承题!
    孙辂当下有些急眼,一想破题化意为上,其余次之,便将思索结果冲口而出:“圣人教贤者以为仁,随在而致其敬也!”
    他两句说完,李秀才刚好迈完了三步。
    褚若贞与张御史等人俱是震惊,随后纷纷点头,目露赞叹。钱知府也不由暗暗多看了孙辂几眼,内心十分欣慰。
    孔子的这番话是在教仲弓何为以仁,核心乃一个“敬”字。孙辂这次破题虽急,却破得十分工整浑厚。
    关键是三步破题,何等聪敏!
    李秀才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没想到孙辂竟然真的能破出题目,且这破题比他当年苦思半天的答案要强的多!他这番费力可不是为了让孙辂出头的,心里一恼,立刻抬腿,迈出了第四步。
    孙辂的额头上已经急出了一层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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