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后慕泽没来找过她,日子又恢复了从前。
慕烟继续打工赚钱,其实她哪所学校也不会去,她想出国。可即便她身兼数职,钱还是不够。
某个午后,慕连海来到她兼职的咖啡厅。
“工作辛苦吗?”慕连海问她。
“还好。”其实她对这个父亲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记忆里,他总是抽烟,话很少。不像梁薇那么刻薄,但也没有多偏爱于她。
空气沉寂。
慕连海再次开口,“你和小泽……”
“你们放心,我和他不会联系了。”
慕连海放下杯子:“我不是这个意思,亲人之间怎么能不联系呢.”
“那你们怎么都不联系我。”慕烟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哦,对了,亲人,是我不配。”
“你不必这样。”慕连海眉头皱起,“是我们对不住你,缺少对你和小泽的关心,让你们走到今天。但话又说回来,你和小泽,你们不能再有别的联系了。我知道小泽从小就依赖你,他看起来最是懂事听话,其实骨子里比谁都偏执,我不担心你,但我怕他来找你。”
慕烟端起面前的咖啡,苦涩入喉,“他不会再来了。”
她那样伤他,谁还愿意眼巴巴凑上来让她捅刀子。
慕连海点了一根烟,“你还是不够了解他,看来你对他真没那心思。”
“对了,学校选好了吗?想去哪里读书。”
慕烟沉默,“现在知道来关心我了?”
慕连海吐出一口雾气,看向窗外,“小烟,你想出国吗?”他抖了抖烟灰,“国外的教育资源很丰富,你会有很多选择,学费你也不用担心。”
慕烟眸光一闪,敛了心神,“为了你那宝贝儿子,这么迫不及待将我送走。”
慕连海垂眸,夹着烟,姿态儒雅,其实他生得很好,从慕泽身上就能反映出来,慕泽长得有几分像他,但较之更为精致。
“随你怎么想都好,小烟,你在这个家困太久了,出去吧,自己去走出一片你自己的天地。”慕连海看她,眼底有深深的怜爱,“小烟,爸爸妈妈对不起你,”
慕烟闻言,心里浮上一片酸涩,她被这种不合时宜的情绪牵扯得浑身不自在,身体往后挪了挪。
肢体语言最能证明两个人的关系,或是一个人的心理。
慕烟:“学校我要自己选。”
慕连海:“随你高兴,前提是,你和慕泽……”
“知道了,知道了,臭老头……”慕烟摆摆手让他快走。
慕连海拿起外套,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臭丫头,没大没小。”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又收回,“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女孩子不要工作到太晚,学费我会解决。”
咖啡店里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慕连海已经离开很远,面前的咖啡再也逸不出一丝热气,她的表情才沉了下来。许久,她端起面前的杯子,依旧苦涩难当。
冷掉的咖啡,迟到的抱歉,都叫人如此难以接受。
慕烟开始专心准备申请学校,几乎将慕泽忘在了脑后,直到一周后,她接到慕连海的电话。
原本叫她和慕泽再也不要见面的人,却在电话里请求让她去看看慕泽。
慕烟:“他怎么了?”
慕连海:“小泽最近很不听话,抽烟,打架,喝酒,你妈快气疯了。他谁的话也不听,只有你了,你来劝劝他吧。”
慕烟蹙眉:“我不去,我不想见他,也是你们让我别见的。”
那边沉默几秒,“算爸爸求你,最后一次行不行,你就去看看他……”
“没事的话,我挂了。”
慕烟切断联系,继续擦着咖啡桌,她无意识地扫了一眼墙上的时钟,下午四点半,她今天是白班,坐到五点半就可以下班了。
下班高峰期,店里没什么人,客流量要到晚上才会多起来。慕烟早早收拾完一切,时间一到便冲了出去。
店长愣了愣,平日里慕烟可是最晚下班的一个。
*
慕烟本想着早点回家给外婆做饭的,可不知不觉就来到老宅。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颓然地垂首,还是算了。
刚要转身,一身酒气的少年便吻了下来。
“呜呜……”慕烟用力地推开,才看清了来人,慕泽。可是眼前这个胡子拉碴,眼底青灰的少年哪里还是她那个清风朗月般的弟弟。
“慕泽,你这些日子都去哪儿鬼混了。”
少年晃晃悠悠地看着她,捧起她的脸,三分委屈,“又是梦,慕烟,你都不要我了,干嘛还总是跑到我梦里打扰我。”
慕烟狠狠掐了一把他的胳膊,“你给我清醒点儿。”
“嘶——”少年这才醒了七分酒意,靠着墙站定,从口袋掏出一根烟,还没点燃,就被慕烟夺了过去。
“你跟谁学的这些东西,好的不学尽学一些坏的。”
她现在知道摆出一副姐姐的姿态教训人了,从前,她诱他下神坛,入地狱,怎么没想过这些呢。
“跟你学的啊,姐姐。”他仰面靠在墙上,又重新拿出一根,点燃,吞云吐雾,慢条斯理。
慕烟气急败坏要去抢他手里的东西,“你给我!”
他反手禁锢住她,一口气息吐在她颈侧,低眉浅笑道,“姐姐怎么有空回来,还以为你忘记我这个弟弟了呢。”
慕烟缩了缩脖子,别过脸,“小泽,我要走了,你别这样了,好好生活吧。”
腰间的手蓦然一僵,手指紧了又紧,“开什么玩笑,你不准备上大学吗?反正,我们以后也还是一个学校,我们……”
慕烟打断他的话,转身对上他的视线,“不是的,慕泽,我从来就不想去什么F大,我要出国了,你也要学着长大,别让……别让周围的人担心。”
“担心?谁还会担心我。”他眯了眯眼睛,“能不去吗?”
她沉默。
“那带我去也行。”
她依旧缄口不言。
走廊里,黄昏金红色的夕光一道道洒落,勾勒出一张造型别致的扬琴,又像是某种古老的祭祀仪式。明明看起来如此鲜活的颜色,却显得这样诡异。
慕泽抽完了一整根烟才笑道,“开玩笑的。”
他掏出钥匙开了门,“进来坐坐吧,你上次走得急,有几件衣服都没带走呢。”
慕烟沉吟半晌,“不了。”她真的不想再踏进这扇门了。
“真不进来?”他无奈地笑了笑,“也行,你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慕泽走进屋子,不一会儿,又出来,将一张银行卡塞进她手里,“这里面有三十万,你拿着,国外消费高,你别委屈自己。”
慕烟惊讶,“你哪来的钱?”
慕泽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忘了,我从幼儿园开始就是第一名,各种比赛和奖学金,大大小小加起来就这么多了。”
慕烟摆摆手,思忖片刻还是给他,“我不能要,小泽,这是你的荣誉。”
慕泽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什么荣誉不荣誉,钱就是用来花的,你不要,那我就用这笔钱跟你去国外,你看怎么样?”
“你别这样。”慕烟左右为难,可慕泽执拗起来谁拿他都没办法,她只好暂时先替他保存,以后找机会再还给他。“好吧,那你也要按时吃饭,不要再抽烟喝酒打架了,这些都不适合你。”
慕泽笑她啰嗦,临走前,他看着她,问了她一句,“你上次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上次?慕烟那天说了太多不过脑子的话,她几乎记不得了,难道是不爱他的那一句,她想了想,狠下心点点头。
“好,我知道了。”他笑着目送她,眼神平静而温柔,下一秒却从身后跑来抱住她,手臂收紧,“姐姐,我还能亲你一下吗?”
慕烟摇头拒绝,她答应过慕连海,也答应过自己,她和慕泽不能这样下去了。
“那好吧,姐姐,这次,我就不送你了。”少年轻描淡写的样子。
慕烟有些生气,她又不是不认识路,“哦,我自己能走。”
慕烟走出小区,河边依旧喧闹,她的视线被河面上倒映的一轮鲜红落日所捕捉,明明是看过无数次的景色,今天却显得格外刺眼。
胸腔里的心莫名就七上八下地提起,她不满地丢了一块儿石子扔进水中。
水波荡漾,金光骤然碎裂,如同绽开血色之花,溅起一阵伤心的水花。慕烟忽然觉得呼吸不过来,水面的夕阳诡异地变幻,逐渐浮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一张带着血色的慕泽的脸。
慕泽,慕泽不对劲,她忽然意识到。
知道她要走,他不哭不闹,没有让她哄,更没有使计让她妥协,平静得像无事发生,这绝不对不是慕泽。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哪里……
她的脑海蓦然浮现他刚才的问题:
“姐姐,你上次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上次,她上次说了什么啊,她一边往回走,一边拼命回忆着自己的话。
记忆如浮光掠影般快速闪过,于是留下了最清晰的那几句:
“慕泽,你怎么不去死呢。”
“去死有用吗?这样你就会多爱我一点儿吗?”
“说不定呢。”
……
她如遭雷轰,蓦然僵在原地,她都说了些什么啊。霎时,小区里有个女孩子疯了一样地往对面那幢房子的楼上跑。
“开门,慕泽,你开门,开门啊!”慕烟早已泣不成声,惊动了来往的邻居。
隔壁开了门,走出一位花臂大哥不满地嚷嚷道,“小姑娘,干啥呢,扰民了昂……”剩下的话还没出口,就被眼前泪流满面的少女吓住。
“大哥,你帮帮我,我打不开门,我弟弟在里面,他很可能出事了,求求你,求求你……”
花臂大哥这才意识到事情严重性,楼上楼下所有被吸引而来的人也纷纷帮忙撞门,不知道谁拿来了榔头和螺丝刀,撬了锁才开了门。
慕烟不顾道谢,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客厅没有,卧室也没有,她顺着流水的声音走进浴室,眼前的一幕差点让她晕厥过去。
慕泽就那样躺在那里,手腕处细细的红色刀痕慢慢扩散,织成一张网,将她整颗心脏裹得密不透风。
他那样好看,那样狠心,狠心地宣告着她的残忍。
慕烟连滚带爬地摔落在他身边,那一刻,她宁愿死的人是自己。
他们一起踏入乱伦的河流,溺水的人怎么可能只有他一个。
小泽,我不走了,你带我走吧。慕烟崩溃。
……
距离慕泽住院已经过去两天,最后还是花臂大哥打了急救电话,又帮着把人拖出浴缸,找来纱布勉强止住了血。
梁薇闹了一场,慕连海怕她吵到医院其他病人,便将她带走了。
这两天,慕烟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个恶梦。
梦里慕泽问她,“姐姐,我能亲亲你吗?”
她无数次拒绝,无数次看见他的脸破碎成鲜红的血色。
“小泽,我不会再拒绝你了。”最后一次,她悲伤地去吻他,可他依旧如灰烬般消散。
她流泪醒来,落进眼里的只有医院病床前的一地清冷月光。
她慢慢躺到他的床边,吻了吻他的额头,“你是在惩罚我吗?”
惩罚我的口是心非。
“小泽,你快醒来吧,我要撑不下去了。”
少女的一滴泪砸在少年的眼皮上,谁也没看见,少年的眼角缓缓滑落一道同样透明的水痕。
*
慕泽醒后变得很安静,两人绝口不提当日他自杀的原因。
她不问,他不答。深究起来,谁也没办法再承受一次。
“还要吗?”慕烟给慕泽喂完一碗补气的红枣粥。
慕泽摇摇头,“不要了。”
两人之间诡异的沉默,慕泽先她开口,“姐姐,你国外的大学什么时候开学?”
慕烟收拾碗筷的动作顿住。
“你走吧,慕烟。”
“我不会再犯傻了。”少年声音嘶哑,仿佛在极力克制什么。
慕烟收好碗,垂眸不语。
几分钟后,从门外拿来一个黑色琴箱,走到他跟前,“小泽,我有礼物要送你。”
她打开盒子,捧出一把雅马哈吉他,花了她两个月的工资,“小泽,一直以来都是你给我,其实我也想给你些什么。我记得小时候,你很爱给我唱歌,小泽的歌声一直都很好听。所以,希望你能一直唱下去。”
一颗沉寂的心像被注入了生命的营养剂,再次鲜活起来。他实在受宠若惊,却装得波澜不惊。
他不动声色地望向她,“唱给谁听呢?你又不在。”
慕烟笑意减淡,“我会听,小泽,出了国我们还有手机,只要你打电话给我,我一定会听。”
“会吗?”他注视着她,不敢相信。
她骗过他太多次,他不会再相信她了。
少女郑重点头。
“好。”他接过吉他,爱惜地抱住,看了又看,摸了又摸。
慕烟离开的那天,是一周后,晚上的飞机。
离开之前,慕泽将她带到海边,“姐姐,想听歌吗?”
踏浪而来的少年站到礁石上,举着吉他向心爱的姑娘表达爱意。
慕烟点点头。
白浪拍岸,前奏响起,是陈奕迅的《陪你渡过漫长岁月》。
“
走过了人来人往
不喜欢也得欣赏
我是沉默的存在
不当你的世界 只作你肩膀
拒绝成长到成长
变成想要的模样
在举手投降以前
让我再陪你一段
陪你把沿路感想活出了答案
陪你把独自孤单变成了勇敢
一次次失去又重来 我没离开
陪伴是 最长情的告白
……”
如慕烟所料,慕泽很聪明,也很有音乐天赋,才短短几天就掌握了吉他的技巧。他嗓音独特,是天生的歌者,可惜他不喜欢娱乐圈,不然一定是万众瞩目的星辰。
十八岁,慕烟成长的每一步似乎都有慕泽的参与,即便她最抗拒他的那几年,他也总是在不远处,默默地守护着她。
她恍然,他的陪伴,早在他说他爱她之前,就已经是最深情的告白了啊。
慕烟泪如雨下,冲到少年的怀里,吻了上去。
她忘记约定,忘记谎言,忘记这个社会的流言与道德,她只想吻他。
少年狂热地回应,亲密的时候总渴望一瞬间就能天荒地老,连海浪灯塔都在这一刻变得温柔。
“小泽,对不起。”
原谅我,最后一次。她无声流泪。
慕泽低头,与她耳鬓厮磨,声音温柔,“我等你。”
四年时间,足够彼此成长为勇敢无畏的大人了吧,慕泽总会忘记她的。那时候慕烟天真地这样想。
谁也不知道,命运给的宽容总是有限。
她曾在慕泽濒临死去的时候,祈祷愿意用一切去换,可她孑然一身,谁知道神明拿了她什么东西去抵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