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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唐是新来的实习护士,她脆生生地哎一声,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孟琼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抬眼。
    两人对视,赵医生只是笑笑。
    孟琼轻垂下眼,微微打着卷儿的金发拂过侧脸,她站立在这寂静的楼梯转角,笔直的脊背微弯,她郑重道谢:“——给您添麻烦了。”
    赵医生胸前还挂着听诊器,温和地笑着:“梁遇这些年恢复的不错,积极配合治疗康复,准点吃药,努力运动,当初他那样情况,现在的康复结果比我预期高出太多了。”
    ——那他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吗?
    小唐护士牵着梁遇进了病房,他就慢吞吞跟在后面,头上戴了个软乎乎的针织帽,手里抱着那本彩绘童话书,一进来,整个病房都多了几分生气。
    隔着一扇病房门,孟琼掐着大衣的指甲微微泛白,听着病房里面荡着男声清浅的笑音,酒窝浅浅,仿佛如孩子般稚气的喜悦。
    梁遇本就生的好看,笑起来时尤为吸引人,这一场祸事没在他的躯体留下太多痕迹,或有,也早已淡去。
    她几乎能够刻画出他脸上的每一处痕迹,甚至脑后每一处刀口,一种窒息感传来,恍惚间看见当初落魄又强撑着的自己。躲在门外的孟琼,忽然抱着双臂委屈哭了。
    如果可以,她想和他说说这一路走来的艰辛和冷眼,说说这些年她的愧疚与忏悔。她心底大漠荒芜,寸草难生,甚至灵魂都在每个深夜与明月消匿无声。
    可病房里温暖如春,如心脏仍然是鲜活的跳动,时隔多年,梁遇好像仍然站在原地等她。
    她真像个懦夫。
    ——活着就很好了,不是么。
    病房门吱呀一声被人轻轻打开。
    孟琼的绒面细高跟踩上地面,安静地进入这方空间,渐近的脚步声不免引起病床上人的注意。
    病床旁剩下的那碗小南瓜粥孤零零放在一角,还冒着温热的雾气,梁遇从手中的故事书里手忙脚乱地抬起头,澄澈的眼眸如星如月般明朗,看向她。
    当梁遇的目光投过来,她那一瞬间甚至仓皇地想逃。
    孟琼停在原地,一头长发吹得散乱,在淋过一场心中的瓢泼大雨后,红唇微动,终于开了口。
    “你——”
    ——你好,我叫孟琼。
    可以交个朋友吗?
    心里的草稿早已滚过千百遍。
    而病床上那人,却抢在孟琼之前开口。
    那双黑黢黢的瞳仁望向她:“琼琼——”
    嗓音带着点儿撒娇的卷音。
    那一瞬间,孟琼心里如呼啸万里的浪涛,片刻决堤,溃不成军。
    第34章 尤物
    事实上, 孟琼曾经做过数次幻想。
    明明罪孽深重,也妄图尝试来见他一面,可此时,精心准备的措辞在这一句轻唤声中, 她哑口无言。
    白昼日光下, 她像是个骨子里流淌着罪恶和卑劣的怪物, 污浊地仍想要靠近他身边。
    “琼琼。”
    梁遇光脚从床上下来,“你怎么哭啦?”
    身材挺拔的梁遇站在她面前时, 孟琼才反应过来, 早已泪流满面。
    梁遇慌乱地伸手,试图帮孟琼擦干滑落的泪珠。
    过了很久,孟琼才找回她自己的声音, 干涩生疏,仿佛她才刚学会说话。
    “你认识我吗?”
    梁遇的眸光黑得发亮, 他肯定地点了点头:“你是琼琼啊。”
    温热的指腹摸了摸孟琼的脸颊,湿热的泪渍没有干透,如女人数千夜里狂风肆虐后的宣泄。
    梁遇抬眼,孟琼被他的目光灼烧, 在寂静的病房里, 听见了他极轻的声音。
    梁遇疑惑:“可是好奇怪, 我为什么认识你呢?”
    这个问题她不敢面对。
    七年。
    心酸于梁遇仍然记得她, 却也畏惧他还记得她。
    几乎是同一时间, 她错开目光,紧紧地握着梁遇的手, 她怕回答这个问题后, 那些被自己掩盖逃避的真相大白, 怕他用失望、厌恶、甚至憎恨的眼神看她说——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
    孟琼转开头, 背对着他,才忍不住闭上眼,这刻,数不清的泪水从眼角漫溢,冰凉的晶莹的水光晕染成了难以释怀的过去。
    赵医生早在开颅手术成功后,发给她每次梁遇的检验单和病例单。
    那次是风险最大的手术,头部淤血阻塞神经,颅脑畸形,再不干预等待着梁遇的将会是成为植物人一辈子躺在病床上。
    手术持续十六个小时,赵医生亲自主刀,那一整夜,孟琼抱着手机在阳台蜷坐,在欲盖弥彰的黑夜守到天光破晓,日照高悬。
    术后,赵医生亲自给她回了电话。
    孟琼还记得那天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身后的蕾丝纱帘荡起好看的弧度,空气闷热而潮湿。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像把孟琼泣血的胸膛剖开:“手术很成功,但术后创伤出现了。病人大脑受到器质性的不可逆的损伤,使他原来正常的智力受到伤害,造成认识活动的持续障碍,检测结果显示,梁遇术后智力活动的发育停留在孩童阶段中,也就是八周岁左右。”
    ——八岁的孩童。
    孟琼没有勇气和那双纯澈的眸子对视。
    他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纯洁如白纸清透。
    却在看见她的第一眼,本能地喊出她的名字。
    多么讽刺啊,孟琼想着。
    没有见过梁遇之前,她甚至安慰自己,活着就很好了。
    她的孤身跋涉,走向离经叛道的路,终于还是把他留住了,她还能再见到他。
    可这一刻,看见梁遇弯腰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替她拭泪,甚至学着妈妈的动作笨拙地给她呼气,而帮他拆开奶糖时,他的嘴角上翘起来,两个浅浅的酒窝露出来,看上去漂亮又温柔,不带一点杂质。
    像孩子的眼眸,一眼望到底的温凉又纯净。
    她甚至无法想象梁遇是如何度过这些年的。
    梁遇出事前,已经通过top1名校的自主招生考试,大家为他欢庆,只要度过那个燥热的夏季,无声的雷也将响彻山河,惊雷滚滚,他将拥有崭新坦途,而不是那个需要兼职家教的寒酸学生。
    他生父早亡,母亲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其中几份心酸谁知。单亲家庭的孩子,从小乖巧懂事得让人心疼,可梁遇生来傲骨,不屑于他人目光,不屈于贫穷现状忙碎银几两,不愿低声下气为人臣而平庸无望,他寒窗十二载,是学校引以为豪的光荣榜翘楚。少年人不知天高,他不愿做温驯的良驹,只想成为自由狂奔的野马,在旷阔的草原上肆意扬蹄。
    他该是繁华的日光中最耀眼的一束,本该看尽长安花,策马扬鞭,意气风发。
    那个十八岁时,耀眼的少年,生来就该站在最高处。
    梁遇值得拥有最好的,他青春年少的滚滚血泪,配得上一切美好。
    ——本该如此,如果没有遇上她。
    孟琼恨透了自己。
    这些年里,她自以为是的扮演赎罪的角色。
    孟玫告诉她这是场意外,许黎安慰她事情会慢慢过去,于是孟琼相信了,她振作起来,让他接受最好的治疗,住进最好的医院,数不清的钱如流水哗啦啦砸进去——似乎这样,活在救赎的希望里,就能轻松地告诉自己,看,我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事了,这样,内心深处的道德巨人就会减轻罪责。
    她从未真正的面对过。
    如同,至今孟琼仍然不敢见梁遇妈妈一面。她害怕看见那位母亲眼眸里无尽的疮痍。
    “琼琼,你的故事讲到哪里啦?”
    梁遇趴在小沙发上,头枕在孟琼的膝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抬头看她,也许是骨子里的熟悉感作祟,和她很亲昵。
    孟琼用视线描摹着他的侧脸,从她的视角低头,能看清男人脑后三道清晰的丑陋的疤痕,长短不一,交错盘踞在这一小块儿头颅上,狰狞的像个怪兽。
    孟琼极轻柔地摸了摸,光线洒在梁遇身上如同细碎的月光,他很乖巧地握着她的胳膊,那胳膊又细又白,上面有几道鲜红刺目的红痕,他身出指尖抚摸,很是温柔地蹭了蹭。
    “已经不疼啦,妈妈说会越来越好的。”
    梁遇露出笑容,右手握住她的,鼓励自己。
    湖边残败的绿柳摇曳,昏黄的暖阳透过玻璃小窗斜射进来,小半落在沙发上,梁遇身子靠着孟琼,白皙的面容上露出信任的神情,黑亮瞳仁,在阳光下如明珠般剔透的美丽。
    此刻她终于醒悟,不论她做什么,始终无法弥补给梁遇带来的伤害。
    孟琼只觉得眼眶发烫,轻轻“嗯”一声,她把书翻一页,哄着梁遇:“丑小鸭的故事讲完了,还要听别的故事吗?”
    “我还是喜欢听美人鱼的故事。”梁遇忽然问她,“琼琼,小美人鱼变成泡沫之后会去哪里呢?王子知道真相会找不到她的。”
    孟琼笑了一下,“王子不会知道的,那是小美人鱼的愿望啊。”
    梁遇难过地“啊”了一声,“那小美人鱼好可怜,她还能见到她的朋友们吗?”
    孟琼没回答,只是如春波温柔地看着他,如同曾经他总是在身旁温柔看她一般,在明亮的光线中,望向伏在她膝头渐渐入睡的人。
    直至他呼吸渐稳,孟琼才从病房退出来,沉默离开。
    临近黄昏,落日光透着玻璃窗洒进来,整个住院楼像披上一层淡金色琉璃纱,孟琼路过护士站,看见熙熙攘攘的人流,梦幻的场景也多了些烟火气。
    这个点医院人多,孟琼漫无目的穿过一个转角,步调很慢,路过的人都忍不住侧目看几眼这个漂亮的女人。
    孟琼正打算拿电话通知司机,却在临窗处看见个眼熟的人影,面朝她逆光站着。
    地下有好几个烟头。
    只轻轻一个抬头,孟琼和那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错,他穿了件浅色格纹外套,领口纹了大片精致的刺绣图样,干净又不乏少年气。
    然而,孟琼注意到他碎发下流露出的浅浅的青灰,看得出来这几天都没怎么休息好,眉眼间浓浓的倦意,孟琼想到这几天他该很忙,此时也忍不住生出几分心疼。
    孟琼走近了,站到几乎抬头就能看见他的距离:“爷爷的病怎么样了?”
    四目相对,孟琼能闻到男人身上很重的香烟味,她抬手想要拨一下纪听白额间的碎发。
    下一刻,手腕被人紧紧握住。
    男人手指弹惯了琴,很是宽大漂亮,孟琼感受到薄薄的肌肤传来的滚烫温度,和他此时情绪的反常,像一只小兽在煎熬挣扎。
    纪听白牵着孟琼,拉她进了身后的隔间,嘈杂声渐渐淡去,空气都弥漫着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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