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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半日功夫,东乡这片都知高处那边的庄子唤作静园,里头住着位官家夫人,是个带儿子的寡妇,人和气,背景硬,是他们不敢招惹只能仰望的人家。
    一直到申末时分,日头偏西,停在庄前空地的那数辆马车才离开。
    离静园最近的那户人家的孩子们站在树下,好奇地看着那些气派的马车辚辚离去,嘴里不断发出“哇”声。
    “大丫,二丫,三娃儿,还傻站在外头做什么呢?快进来吃饭!”院子里响起妇人嘹亮的喊声。
    “来了来了!”
    “阿娘,那些贵人的马车都好气派啊!”
    孩子们满脸兴奋地往屋里跑去,妇人挨个拍了他们的脑袋;“都说了一天了,快洗手去。”
    她边说边外走去,刚打算关上院门,便见朦朦胧胧暮色间,一队骑马的黑影如劲风般从眼前闪过——
    那速度快到她都来不及眨眼,好不容易回过神,只看到那被马蹄飞扬卷起的尘土。
    “真是奇了。”妇人挥手扇着扬尘,嘴里嘀咕:“这家大晚上的还来客?”
    静园内,李妩在她自个儿的院里歇息着,午间与家人多喝了两杯酒,这会儿脑袋还晕乎着。
    睡意朦胧之际,帘外响起素筝的唤声:“主子,主子……”
    李妩眼皮微动,只当是素筝喊她用晚膳,眼睛也没睁,窝在馨香柔软的衾被间,懒声道:“我不吃了,你叫我父亲带着琏儿吃便是。”
    李太傅今日高兴,午间多喝了些,醉得烂泥一般,李妩索性让他在庄子住下,反正他赋闲在家,明早也不用上朝。若是住得自在,多住长住都行,省了她再给裴琏找先生。
    李妩脑子混沌地想,明天自己或可提醒小家伙一声,让他帮着一起忽悠父亲留下来。
    “哎呀,主子您先醒醒。”
    看着帐中那抹小山包仍一动不动,素筝咬咬牙,鼓起勇气掀起一角帘子:“主子!”
    外头照进来的光让李妩不适眯了眯眼,刚想开口,便听素筝急急道:“陛下来了!”
    第81章
    李妩的醉意顿时清醒大半。
    “谁来了?”她蹙眉看向素筝,一时怀疑是不是自己醉糊涂了。
    “陛下!陛下来了。”素筝言辞凿凿,满脸紧张:“带着一队侍卫骑马来的,门房与安杜木禀报,安杜木一眼认出来,不敢怠慢,连忙告知奴婢,奴婢这才急忙来寻主子。”
    见李妩还一副睡迷糊没反应过来的模样,素筝急急又道:“老爷也醉着,醉得比主子还厉害,怕是无法待客。奴婢自作主张,让婆子先将小殿下牵到前厅,小殿下与陛下说说话,也好拖些时间。主子,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素筝这么说了一通,李妩的大脑也逐渐冷静。
    她撑着身子坐起,额角还有些坠坠的晕,今日那几坛子新丰酒实在醉人,长指按了按额头,她嗓音还透着几分慵懒:“他来作甚?”
    “奴婢也没敢问,但看带来的礼,大概是前来恭贺乔迁之喜?”素筝猜测着。
    李妩轻轻哼了声:“我又没下帖子邀他,他主动上门贺哪门子喜。”
    说着又掀帘往外瞧了瞧,见窗外一片沉沉昏暗,眉心皱得更深:“这个时候过来,城门怕是都关了,他哪里赶得及回长安?”
    素筝唇瓣动了动,心说陛下这压根就没打算赶回去吧?
    面上却不显,只垂着手问:“那奴婢是伺候主子梳妆,还是……”
    “我父亲还起得来么?”
    “怕是难。”素筝道:“主子您中午和两位少夫人,三个人喝了一坛半的酒,老爷和两位郎君就喝光了三坛子……”
    闻言,李妩坐在榻边,陷入沉默。
    距裴青玄八月里在宫里说放过她,已过月余,这段时日,他倒信守承诺,的确没再来打扰她——上次去李府那回,他是与父亲商量正事,面也没碰上,倒也算不上纠缠。
    可他此番前来,又是何意?
    见孩子?昨日孩子就进了宫,他完全可以昨天见。
    见父亲?可他要见父亲,该去李府拜访才是。
    登门祝贺?那大可不必,他们又不是什么好聚好散的和离夫妻。
    “主子?”素筝轻轻唤着。
    李妩回过神来,抬手将耳畔一缕乌发撩到耳后,起身道:“替我梳妆吧。”
    到底是皇帝,既已登门入府,大喜的日子,她作为主人总不能将人往门外轰,且看看他到底要耍什么把戏。
    前院大厅装潢得格调高迈,轩丽大气,一水儿的小叶紫檀家具,堂前正中挂着一副八尺长的《奇峰白云图》,一派天高云淡诗意远的韵味,左右挂着龙凤飞舞的对联,上联曰:山静日长,时与此中得佳趣;下联:天心水面,更从何处问真源。[1]
    此刻厅堂内灯火明亮,茶香袅袅,一袭玄色暗云纹锦袍的俊美男人坐于客座,神情和煦地望着面前一袭簇新红袍的小儿郎:“倒是许久没看到你穿这样鲜亮的衣袍。”
    “今日是乔迁的大喜日子,阿娘说要穿的喜庆些,特地给我做的新衣服!”裴琏今日本就高兴,没想到晚上还能见到父皇,真是喜上加喜,一张小脸都红扑扑的:“阿娘今日也穿了条红色裙衫,还戴了花,涂了胭脂,可好看了!”
    裴青玄听着孩子的话,眼前不禁想着李妩穿红裙涂胭脂的模样。
    记忆里她也鲜少穿大红大紫的鲜亮颜色,尤其在永乐宫那几年,每日穿些淡雅的素色衣衫,尚宫局送去的时兴布料和精美首饰,她大都扫过一眼,就叫人收进库房,并不穿戴。
    其实她气质虽清冷,但骨相优越,穿素色清丽温婉,穿艳色娇媚明艳,如何都好看。
    “父皇?”
    孩子稚嫩的话语唤回裴青玄的思绪,他定神,对上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怎么?”
    “我这件新袍子是阿娘给我做的!”裴琏难掩骄傲地挺了挺小胸脯,今日新袍子穿上身,他就与每个人都说了一遍,这可是他阿娘亲手做的,世间独此一件!
    裴青玄垂眸,视线再次落在那件红袍上,又伸手摸了下衣领的针脚,嗓音淡淡:“你阿娘也跟朕做过衣裳。”
    裴琏诧异:“真的?”
    “朕骗你作甚。”裴青玄看着这小子春风得意的模样,忍不住屈指敲了下他的额头:“做了件贴身的里衣,可比你这外袍要细致多了。”
    尽管那件里衣上身没多久,就崩开了线,后来她跑出宫外,那件破了的里衣至今还放在柜中。
    “好吧。”原来阿娘给父皇也做过衣衫。裴琏撇了撇唇,收起炫耀的心思,又转过脸朝外看了看:“天都黑了,阿娘怎么还没来呢?我肚子有些饿了,父皇呢?”
    “还好。”裴青玄道,一双漆黑狭眸也与裴琏一般直直望着外头。
    一旁守着的安杜木和石娘俩人面面相觑,只觉这一幕实在太不可思议——主子消失这五年,不但有了个孩子,而且还是与当年在幽州那位气势十足的贵人所生。
    现下长相相似的父子俩不约而同地望着厅外,出众容颜皆如玉石雕就般,一块望母石,一块望妻石。
    眼见桌上的茶水都凉了,却迟迟未见主人的身影,厅堂里伺候的奴仆们皆垂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裴琏也悄悄扯了扯裴青玄的衣袖,小声道:“父皇,阿娘她是不是还不想见你啊……”
    若她真的拒而不见……
    裴青玄薄唇紧抿,舌根只觉一片苦涩蔓延。
    刚要开口,便听厅外传来奴仆的请安声:“拜见夫人。”
    “是阿娘来了!”裴琏扭着脑袋,激动地揪着裴青玄的袖子:“父皇,你快看。”
    裴青玄背脊微僵,不知为何,明明是朝暮思念的人,真到了能见到的这一刻,忽的生出几分近乡情怯。
    裴琏已高兴地跑上前去:“阿娘,你来了。”
    “嗯。”
    很轻很轻的一声,却如夏夜里最温柔的风,丝丝缕缕钻入耳中。
    裴青玄眸光轻闪,搭在膝上的手指也不禁拢紧,缓缓转过脸。
    厅堂左右两侧的绿波明月绣花灯烛光亮起,透过灯纱有一种烟雾般朦胧的温柔,而在这朦胧光影下,李妩身着烟霞色衫子,下着月白色泥金襦裙,双珥照夜,煜煜垂晖,云髻峨峨,樱唇滟滟,举手投足间是说不出的清艳风韵。
    她低着眉眼与裴琏说了两句,便抬起头,静静朝着他这边看来。
    时隔月余,两道视线在秋夜微凉的空气中碰在一起。
    看着她那张娇柔明丽的脸庞,裴青玄呼吸微窒。
    像是一朵全然绽开的花朵,肆意绽放着属于她的美。不似少女时期的青涩稚嫩,现下的她已然盛放,艳冶柔媚,窈窕无双。
    明明离着这样远的距离,他却好似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这香气是他夜里安睡的良药——自她离宫,他无一日得以安眠。甚至在深夜失眠时,想到裴琏那小家伙躺在她身侧安睡,恨不得取而代之。
    他在看李妩时,李妩也在看他。
    相较于离宫那日的形销骨立,憔悴不堪,现下他稍微有点人样,只面色还差些,整个人好似笼在一团灰蒙蒙雾气里,颓然又失意。
    李妩稍稍定神,谨记自己现下已经将他忘却了,只当作寻常客人,或是寻常前夫招待就好。
    “不知贵客登门,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她牵着裴琏上前,施施然行了个礼:“臣女拜见……”
    “朕乃微服出来,阿妩不必多礼。”
    他说着,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她,李妩往旁退了半步,避开了:“多谢。”
    伸在空气中的手微微僵了下,而后默默收回,放在唇下咳了声:“朕今日登门,是替母后来送贺礼。”
    李妩闻言,微微仰起莹白脸庞,眉心轻蹙:“替太后?”
    裴青玄颔首,抬了抬手指,示意她看对面桌上堆成小山高的礼物:“母后听闻你搬来东乡,本想亲自恭贺你乔迁新居,可她晨间忽感不适,便让朕替她走一趟。”
    男人语气淡然,李妩心下暗道,这漏洞百出的谎话骗孩子还成,与她瞎扯什么。
    “那真是有劳陛下了,大黑天的还辛苦你跑到这乡野之地。”李妩说着,见面前之人眉梢微挑一脸兴味地说“不辛苦”,忽的意识到自己话中嘲讽太明显——照理说她若真忘记他,不该是这副语气。
    面上闪过一抹不自在,再迎上他那洞若观火的目光,李妩险些有点装不下去。
    她悻悻偏过脸道:“我父亲午间贪杯,现下还在屋里歇息,无法出来恭迎陛下。现下时辰也不早了,陛下贺礼既已送到,还是早些回去吧。”
    倒是没料到她的逐客令下的如此之快。
    裴青玄薄唇微启:“阿妩也知朕是大老远过来,连坐下喝杯茶都不行?”
    李妩瞥过桌几上的残茶与未曾动过的糕点:“不是已经喝了茶?”
    说着,她双眸平静望着他:“夜里喝多了茶,当心睡不着。”
    “阿妩这是在关心朕?”
    “……”
    李妩嘴角扯了扯,不等她开口,又听男人道:“乔迁之喜,讨杯薄酒,总不过分?”
    对客人自是不过分,可他摆明了醉翁之意不在酒,李妩才不上他的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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