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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宫野明美,逃离组织不是一个突然出现的想法。从很早开始,她就有所怀疑,父母的死,和组织脱不了干系。但她毕竟在组织长大,被广田夫妇抚养,生活还算优渥,又有什么理由离开组织,过那种无根无木的生活呢?她不是不知道组织的非法本质,但当时的她不觉得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等广田夫妇也原因不明地去世,她对组织的怀疑更深一层,对组织的恐惧也更深一层。她意识到,即使她不参与组织的事,即使她努力过一种普通的生活,组织最终也会对她产生影响。她无法承受再一次失去,开始认真思考离开组织的可行性,却发现自己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案例。犹如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组织在她心中投下巨大阴影。为了抵御这种压力,她逼迫自己忙起来,用各种各样的打工填充生活。仍然,她没有下定决心,十一年的巨大惯性让她无法想象离开组织后的生活,只能盲目打工赚钱。她心中本就没有清晰的计划,又听说志保获得代号,就把念头再次摁了下去。这样过也可以,她想,只要姐妹三人在一起,互相扶持,就不会有什么困难。
    但做一个听话的组织成员,就能躲避组织带来的风暴吗?
    显然是不能的。
    组织的要求没有止境,组织的胃口没有止境,底线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最后,做任何事都是不听话。不然,宫野夫妇因何亡故?广田夫妇又因何亡故?
    这个道理,是遇到诸星大后,她才逐渐明白的。那时,有关诸星大亲手处理了叛逃搭档的消息,在代号成员里迅速传开,连实验室的人都知道了。
    志保告诉她,这件事闹得很大,就连实验室,都有人被牵连了。
    “就是你说的,那个被带走的检测人员?”
    “是的。”
    “最后查出来,那个人是叛徒吗?”
    志保避开她的眼神:“他没有再来上过班。”
    他没有再来上过班。
    有多少人没有再来上过班?
    是不是叛徒重要吗?你被组织怀疑了,你就倒霉了。
    这是你的错吗?
    不是。
    但这不是你的错吗?
    过去,你难道没看过别人被怀疑吗?
    为什么不早点逃离?为什么还自欺欺人?为什么继续为组织工作?为了那有限的、一触即破的幸福吗?
    那时,诸星大还没有叛逃,她躺在床上,看向一个月前他侧腰上还没有的伤疤。
    她突然问他:“你杀过人吗?”
    他看向她,绿色的眼睛像压抑千年即将爆发的火山口,于脆弱的薄冰后翻滚着怒吼的岩浆。
    过了很久,他答:“杀过。”
    他的声音很沉,甚至有些干巴巴的,像是喉咙发紧,说不出任何话,只能勉强挤出一些声音。
    那时她还不懂,直到痛苦堆积如山,直到内心早已麻木,一张口,言语就苍白萎缩,消散在沉默的空气中。
    有时候,她会想,这是不是她活该。
    因为她从来没有正视广田夫人晚归的身影,因为她从来没有正视志保的欲言又止,因为她从来没有正视诸星大身上的伤疤。
    所以,她也没有正视诸星大那些许的不对劲。
    如果掩耳盗铃是一种罪,那她已经赎清了。
    享乐的时代结束,空中楼阁倒塌,美好成了旧日幻影。凛冬已至,她唯有战斗到底。
    她把丢了很久的英语重新捡起来,并督促爱子努力学英语。她开始每天跑步,凌晨五点起床,绕着街区跑一个小时,直跑到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她的眼神变得坚定,因为目标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她要带着志保和爱子,逃离组织!
    她暂时还没想出好的计划,但学英语和锻炼身体总不会出错。学英语,是因为诸星大是FBI,她相信,只要她能带着志保和爱子成功进入美国大使馆,之后的一切就不会成问题。锻炼身体,是因为逃跑需要一个健康的身体,即使暂时逃不出去,也要比琴酒,或者组织里的其他人活得更长。
    对了,还要苦练车技。有一次,她开车经过美国大使馆,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忍住没有直接冲进去。她看着后视镜里远去的建筑和门口站岗的士兵,手心全是汗。
    如果再让她回到那一天,她会直接开车带着志保和爱子撞进美国大使馆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一天后,她有整整一年,没有再单独见过志保。
    志保就是她和爱子在组织里的人质,她和爱子,就是志保在组织外的人质。
    明美要求爱子和志保也一起锻炼身体。
    起初,志保不太愿意,但明美语气不容置疑。志保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爱子没有任何不情愿。自从明美在她面前崩溃大哭了一场,她就变得特别听话,明美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没有任何异议。她只跑了一天,就爱上了这项运动。凌晨的东京街头漆黑寒冷,她只穿一件薄薄的单衣,在街上撒丫子狂奔,明美追都追不上。有一次,她甚至一边跑步一边大喊,把街坊的邻居都吵醒了。等明美终于赶上,就见她捂着腰站在街头,眼泪鼻涕直流,胸腔呼哧呼哧如一只破风箱般剧烈作响,喘得和什么一样。
    “你还好吧?”明美也有些气不匀,捂着腰问爱子,“你不要……不要跑那么快。”
    “跑得……太爽了……”爱子用手背胡乱地擦着鼻涕。明美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她一张,自己也拿了一张。
    她们在原地站着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并肩往家的方向走去,她们已经不频繁搬家了,但为了监视她们,组织在她们家中装了窃听器,装得光明正大,连遮掩都懒得遮掩,明摆着要她们知道。一开始,组织甚至会派人跟着她们一起晨跑,但最近,可能是觉得她们只是在单纯晨跑,就撤走了监视她们的人。于是,这慢慢走回家的十分钟,竟成了她们唯一可以畅所欲言的时候。
    “爱子,”明美搂着爱子的肩膀,开始做整个逃跑计划中最重要的工作,“你怎么看组织?”
    爱子擤了擤鼻涕:“什么叫怎么看组织?”
    明美凑近爱子的耳朵,声音也压低了:“你觉得我们现在的处境是谁造成的?”
    爱子垂下眼帘,她是听明美的话,但不代表她认同明美的话。她知道明美想听到什么答案,但她并不认同,所以她执拗地不说。
    明美等了一会儿,见爱子不回答,知道今天又没成功,有些失望地替爱子回答:“是组织。”
    “是诸星大!”爱子还是没忍住反驳。
    明美把爱子搂得更紧了:“叔叔阿姨不是被组织杀害的?”
    爱子看着脚尖,不说话。
    “我知道你恨诸星大,但你不恨组织吗?”
    “恨组织有什么用?”爱子挣开明美的怀抱,双手握拳,眼睛睁得大大的,“难道我们还能离开组织吗?!”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语调却很尖很尖。
    家到了,爱子一个箭步冲了进去。因为过于激动,她开锁时甚至没拿稳钥匙,在锁孔上重重地划了一下。明美被留在原地,楞楞地看着大开的家门和消失在房门背后的爱子。
    不能离开,是一道精神枷锁,禁锢住所有在组织生活的人。
    但宫野明美岂是轻易放弃之人?她意识到爱子的问题所在,更是下定决心要把爱子带离组织。孩子本是纯洁无瑕的花朵,生长在黑暗里,就会蜷曲、枯萎、染上黑暗的颜色,生长在阳光下,就会挺拔、茁壮、染上阳光的颜色。爱子在组织里出生,在组织里长大,人生短短十二年,从未见过正常的、外面的世界。她又怎么忍心让爱子继续留在组织,直到被彻底涂污,成为群鸦中的一员呢?
    她开始给爱子讲故事,时不时穿插几句点评。她问:“你喜欢哈利波特吗?”
    爱子一天前才看完第七部的上集,为多比的死哭得肝肠寸断。
    明美握着爱子的手:“伏地魔很可恶是不是?”
    “哈利能打败伏地魔吗?”爱子也紧紧握着明美的手,“邓布利多都死了……”
    “伏地魔杀了哈利的爸爸妈妈,伏地魔接管了魔法部和霍格沃茨,伏地魔手下还有很多很多食死徒。”
    爱子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明美。
    “但是哈利放弃和伏地魔战斗了吗?他没有。他没有因为恐惧而放弃。正是因为那么多人死了,他才要继续战斗到底。”
    那是一个春末夏初的黎明,太阳直射点越过赤道,向北回归线移动,白日长过黑夜,日出越来越早。清晨的寒意尚在,但大汗淋漓的后背蒸腾出源源不断的热气。她们晨跑结束,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天边慢慢泛起鱼肚白。一开始,只是一个小小的白点,渐渐地,世界开始变亮,黑暗向后褪去,金光犹如刀锋,撕破天际线,拉起新的幕布。
    太阳升了起来。
    她们没有回家,而是坐在某栋一户建的楼梯上,看完了日出的全过程。
    爱子抱着明美的腰,把头靠在她的肩窝里,明美搂着爱子的肩膀,无意识地上下摩挲着。
    “哈利会战胜伏地魔的。”明美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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