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需要家,都需要稳定的生活,这是最基础的需求,其他都是次要的。
还在小学时,明美就体验过漂泊不安。因为宫野夫妇的死,她和志保被组织频繁转学,连累了广田夫妇。有时候,明美在一个新学校还没安顿几周,就被组织要求再次搬家。那段时间,她常常惴惴不安地观察广田夫妇的脸色,担心他们会不会因此抛弃她们。
她从来没想过,为什么组织有资格要求他们搬家。
为什么,他们不拒绝组织的搬家要求呢?
他们不搬家,组织能拿他们怎么办?杀了他们吗?因为不搬家而杀人,岂不荒唐?如果所有组织的员工都拒绝搬家,组织杀得过来吗?
杀不过来。
但今天是她被要求搬家,不是我,明天是她被要求和亲人分开,不是我,后天是她被限制工作选择,不是我。
如果轮到我,就接受吧,是我运气不好,我认栽。
而且,只是搬家而已,只是不能经常见到妹妹而已,只是必须进入组织的公司工作而已。
为什么要拒绝呢?
组织要求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他们没想过拒绝,也不觉得他们能拒绝。
或许,他们真的不能拒绝。
但不可否认,正是从小事上的不拒绝开始,他们一退再退,直到退无可退。
而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可是,小时候被要求频繁搬家,习惯了组织带来的不稳定,长大后,也会习惯组织带来的其他东西,比如不能经常见亲人,比如不能自由选择工作,比如其他更苛刻的条件。
最终,从小被频繁转学的明美,在长大后,接受了组织提出的十亿日元条件。
她没法拒绝。
她知道这个条件极其苛刻,充满巨大的风险,也很难成功,甚至可能是陷阱。但她有什么办法呢?她早已没有退路了啊。
更何况,她那么想离开组织,睁开眼也在想,闭上眼也在想,想到后背开始佝偻,想到头发开始变白,想到心血熬干,也没想出什么好的方法。
她不得不豪赌一场,孤注一掷。
她可以成功的,她必须成功。
她要坚强,她可以的。
行动开始前的那一天,她心事沉沉地在东京街头乱逛,直到落日西沉,才发现自己站在那个诸星大向她坦白身份的街角公园。
物是人非,喷泉依旧挥洒着水珠,他却已经离开了她。
她坐到喷泉前的长椅上,看着紫红色的晚霞为大地裱上一层衣装,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他们脸上的笑容,心中十分苦涩。
人类的悲欢,果真并不相通。
她拿出手机,凭着记忆输入他的电话号码,想要打给他,又不敢。
他应该换号码了吧。
她盯着手机发呆,然后在文本框里打字,打几个字就停顿一下,时不时把一整句话都删去。
最后,她编辑完邮件,又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闭上眼睛,咬牙按了发送键。
叮的一声,邮件发送成功。她没有面对答复的勇气,迅速关机,把手机扔进了街旁的垃圾桶。
为了行动,她买了几部新的电话,这就是其中一部。
她往家的方向走去,顺路买了很贵的食材。
爱子隐隐发现不对。
一开始,是明美突然说要搬家,她们早就习惯了搬家,但这一次,明美不允许爱子带太多东西。她们先搬进公寓里,过了几天,又搬去酒店住了一周,然后又搬进一栋一户建。爱子十分困惑,但没有想太多。
然后更奇怪的事发生了。明美不再上班,回家的时间变得不固定。甚至买了各种不同风格的衣服,有时候打扮得像银行职员,严肃异常,有时候又打扮得像个中学生,看上去乖巧可爱。爱子问她,她就说她在找新的工作。
“不同工作需要不同形象吗?”
“是啊,”明美对着镜子化妆,“有些行业呢,喜欢严肃一点的女性,有些行业呢,喜欢可爱一点的女性。”
爱子没有被说服,她悄悄留了个心眼。有一天,明美一出门,她就偷偷跟了上去,不近不远地尾随着。明美没有发现爱子,径直走进一家银行,爱子等了几分钟,也跟着走了进去,但就这短短几分钟,她把明美跟丢了。
爱子没有气馁。第二天,她谎称自己去上学,却没有去。她蹲在家旁边的小巷里,等着明美走出家门,但她等了整整两个小时,也没有见到明美的身影。
第三天,爱子依旧蹲在那个小巷里,仅仅半个小时后,明美就走了出来,穿得像个高级酒店的服务员。明美上了一辆车,爱子也叫住一辆车,跟上明美。
出租车到了目的地,果真是一家高级酒店。明美走了进去,和柜台里的领班说了几句,就走进了专属员工的换衣间。
好吧,可能明美真的是在尝试不同的新工作吧。爱子看见明美消失在换衣间的门后,悻悻地离开酒店,回家了。
但明美皱眉的次数越来越多,笑的时间越来越少。有天晚上,明美在浴室待了整整一个小时。爱子疯狂敲门:“姐姐,你睡着了吗?”
明美又磨蹭了十分钟,才从浴室里走了出来,脸色有些苍白,是泡澡泡太久了吗?
爱子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她扶着明美坐到化妆台前,把琳琅满目的化妆品推到一边,顺口问了一句:“手表呢?”
“什么手表?”
“就是你的手表啊,平常不是都放在桌子上吗?我想看一下时间。”
明美擦头发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回答道:“我好像把它弄丢了。”
“手表怎么会弄丢?”爱子有些不可思议,但明美把手机拿起来,看了一眼时间。
“好了,”明美说,“已经十点了,你该去洗洗睡了。”
第二天,爱子很早就起床了,她把早饭做好,打扫了一下客厅的卫生,等明美起床,就说要去帮明美收拾房间。
她们以前一直睡在一起,手臂搀着手臂,大腿碰着大腿,亲亲热热地挤一个被窝。但随着爱子长大,升入国中,明美有意识地要让爱子有自己的空间。虽然爱子仍旧时不时和明美撒娇,晚上偷偷溜到明美床上,但她们还是一人一个房间。
一开始,明美没有在意,以为爱子只是心血来潮,想要做大扫除。但吃着吃着,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冲进了自己的房间。
爱子果然在翻她的包,并且已经翻出了那个东西。
“这是什么?”爱子问明美。
明美握紧拳头:“你怎么可以翻我的东西?”
“你先说这是什么?”爱子举起手里的东西,是一小瓶白色粉末,明美心一沉,终于瞒不住了。
“是安眠药。”明美说。
“安眠药才不长这样!”爱子很生气,开始旋盖子,“如果是安眠药的话,我舔一口没关系吧?”
“不要!”明美劈手夺过小瓶子。
爱子看着明美,明美也看着爱子。窗户纸撕破,再也无法隐瞒对方,也无法自欺欺人。
“所以这不是安眠药。”爱子紧紧盯着明美的眼睛。
“这是安眠药。”明美强撑着镇定,她必须相信这是安眠药,她只能相信这是安眠药,“这是一种新型安眠药,磨成粉,有利于吸收……”
“那为什么不让我吃?”
“你还小,吃安眠药不好,万一吃出什么问题,怎么办?”
爱子气笑了:“骗我有意思吗?我已经十四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是啊,她已经十四岁了。孤独的、忧郁的、敏感的十四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十四岁,满怀愤怒和痛苦的十四岁。
但是……
明美垂下眼帘,她又该如何开口,告诉爱子她做的事呢?
她又该如何说起,她为了带爱子和志保逃离组织,竟然接受了组织的十亿日元条件,策划了一场银行抢劫案呢?
甚至,在抢银行的过程中,她找来的同伙,广田明,杀了一个警卫。
更甚,另一个找来的同伙,广田健三,竟然卷款潜逃了。为了抢在组织和广田明前找到广田健三,她委托了私家侦探,却还是慢了一拍。广田明再次出手,杀害了广田健三。为了安抚广田明,她同意他把广田健三的那份钱先带走。
是了,手表也是在那个时候,给了广田明。她威胁广田明,如果他敢动她,她背后的组织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然后,她联系上琴酒,说明了情况。她许诺在今天把全部的钱交给对方,但她要看到志保。为了放倒广田明,她买了安眠药,却被琴酒替换成这个瓶子。
“你用这个,”琴酒说,“半瓶下去,大象都会立刻无知无觉。”
“这是安眠药吗?”明美的心砰砰直跳。
“你说呢?”琴酒似笑非笑,“我提醒你,要是任务失败了……”
“我知道的。”明美的手握紧瓶子,“我会成功的。你也要把志保带过来。”
琴酒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他知道了,车窗就升了上去。黑色的保时捷开走,明美站在原地,被风一吹,才发现背后全是冷汗。
爱子见明美不说话,继续逼问:“就算这是安眠药,你为什么要随身携带?”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明美说,“我不会自杀的。”
“你昨天在浴室里待了一个多小时!”
“那是因为我很紧张。”明美说,“我今天要去做一件事,需要用到这瓶安眠药。”
“你要做什么?”爱子警觉起来。
“晚上你就知道了,不要再问了。”
“为什么不要问?”爱子非常恼火,“每次都是这样!你每次都不告诉我!凭什么不告诉我?我要知道!”
“告诉你了,又能怎么样?”明美的眼眶里有了泪光,“除了让你更加担心,还能有什么改变?”
“我可以阻止你!”爱子吼道,“那天……那天……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去什么游乐场,你明明就是……就是……”
“你可以说出来,这里没有监听设备。”
“你想离开组织!”爱子哭了出来,“你早知道他是叛徒了,你想跟着他离开组织,我说得对不对?”
原来她知道。
也是,在这漫长的、孤独的、风雨飘摇的两年中,她有太多时间慢慢琢磨,直到恍然大悟。
明美也开始流眼泪:“我是为了你啊!我是想带着你和志保离开组织啊!”
“我们在组织里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开组织?”
“哪里好了?”明美也吼了出来,“爸爸妈妈是怎么死的?叔叔阿姨是怎么死的?志保每天被关在实验室里做实验,连出门都要报备,哪里好了?”
“但我们生活得还可以啊!”
“我们生活得哪里还可以了?我不能出国,甚至不能随意出东京。我毕业后要去指定的公司工作。你长大以后,说不定也要做指定的工作。”
“那又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没有关系?我和你说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故事,你不想要自由吗?”
“我只要活着。”爱子看向明美,她已经不哭了,明美也不哭了,“离开组织,就是死路一条。”
“留在组织,也是死路一条。”明美冷静地说道。
“离开组织,我们现在就会死!”爱子抓着明美的手臂,“你为什么不懂?爸爸妈妈就是因为想要离开组织才会死的!”
“你怎么知道?”
“他们说要离开组织!”
“他们说了,他们做了吗?组织看谁不顺眼,就说谁是叛徒,就把对方杀掉,这种事还少吗?”
“那就好好表现,证明自己啊!”
“好好表现,争取让自己不要被杀掉吗?”明美说完,突然笑了出来。是的,这一个多月,她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保持坚定的。经常,她会怀疑自己,真的要这么做吗?一定要这么做吗?值得这么做吗?最近一周,当计划出现意外,当一切终结之日无限靠近又无限远离,她心中的紧张、焦灼、犹豫、不安被千万倍地放大,犹如混乱的风暴,即将到达那个爆发的临界点。但是,就是在这场争吵中,她的心情突然变得平静、变得坚定,全身再次充满力量。
“人是自由的、高贵的,遇到压迫,人会反抗,而不是反思自己哪里做的还不够好。狼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指责绵羊不应该走出围栏,不应该吃得太少,不应该这样那样。你想做待宰的柔顺羔羊吗?每天按照狼的要求规规矩矩地活着,直到哪一天,屠刀落下,身首异处。还是冒着风险,冲出围栏,成为自由天地里大写的人呢?”
爱子愣愣地看着明美,她不笨,她当然懂得明美的意思,但是……
“我们逃不出去的……”
“你并不知道。”明美盯着爱子的眼睛,“组织用各种手段恐吓你,让你以为你逃不出去,但不是这样的。他们不是无所不能的。”
爱子又开始哭了:“不可能的,组织不可能放过我们的。”
“你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你出生在组织,目之所及,都是组织的人。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所以我要把你带离组织,让你知道,外面的正常世界长什么样子。我要证明给你看,逃离组织是可行的。”
“我们会死的……”爱子还是在哭,“求你了,不要做这种事。”
明美叹息道:“我已经做了,爱子,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就在家里好好待着,等我晚上带着志保回来,好吗?”
爱子目眦欲裂:“你疯了!你做了什么?赶快去向组织认错!”
明美笑了:“我没有错,为什么要认错?”
巨大的恐慌在爱子心里蔓延开来:“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我们以前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突然想要离开组织?”
“我不是已经和你说过理由了吗?”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爱子嘶吼,“就是你认识赤井秀一后,你变了!都是他!都是他的错!”
“人都是会变的,和他没有关系。”
“你说的冠冕堂皇!两年前,他一叛逃,你不就想离开组织了吗?”爱子开始歇斯底里,“你难道还喜欢他吗?他对你一点都不好!”
“我不是为了他要离开的。我是为了你啊!为了志保!我看着你长大,我是为了你啊!”
“我对你也不好……”爱子的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我喜欢他……我……我勾引了他……我……我和他发生过关系……我背叛了你……”
明美当然不相信,但爱子宁可这么说,也要阻止她,让她眼眶一酸,忍不住落下眼泪。
“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明美很忧伤地看着爱子,“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能把你带走呢?”
爱子只是哭泣着摇头,她已经用尽手段,再也说不出其他话了。明美也很难受,她擦掉泪水,环视了一圈房间,然后搂过爱子的肩膀,把她带到浴室里。
“别哭了。”明美说,她用热水打湿毛巾,试图给爱子擦脸,却被爱子捂着脸躲过。
明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静静地把毛巾放回架子上。
然后她就提上包,走出了房间。
门关上的时候,爱子突然意识到什么。她冲了出去,扑到房门上,但还是晚了一步。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她就被锁在了里面。
“放我出去!”爱子不断旋转把手,疯狂拍门,“放我出去!”
明美忍着眼泪,把手心贴在门背上:“你乖乖待着,我晚上回来接你。”
“不要!不要!”爱子继续拍门,“放我出去!”
明美把脸靠在门背上,感受着爱子拍门的震动,她闭上眼:“你说过要听我话的。”
“不要!”爱子哭得好大声,“求你了,不要去,姐姐不要去,不要去……”
明美狠下心肠:“你好好待着,我会把你带走的,在家里等我回来。”
“不要去!姐姐不要去!”爱子还在拍门,但是明美已经离开了。她拍得手掌通红,哭得嘴唇发抖,最终滑跪到地上,捂着脸哭泣。
求你了……不要去……我们逃不掉的……
姐姐……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