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上如此。
玉帛深知这点,她看着大家像往常一样的笑容、一样的话语、一样的生活,但是在平静镜面下所映照的事实真相绝非如此,静如止水的氛围底下却是波涛汹涌的情绪。
真不知道这种生活能持续多久?她不免在心中暗暗担忧着。
如履薄冰,只要低下头看一眼踏在冰上走的脚步下,随时都能瞧见在一片细薄冰层底游动的鱼,使她不禁的嚥下一口水。
她也长大了,也有眼色了,会看人表情了,开始会察觉相同事实中的一点异样,虽然代表以后就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胡闹了,但就代表她也有能力去守护自己的东西了。
她在黑暗中静静望着罌粟休息中的睡顏,缓缓闭上双眼。
空气扬荡着夜晚中应有的寂静,与小时候相反,万籟俱寂的气氛,反而使长大后的干戈睡得不好了。
因为不习惯,说来可笑,但是少了妹妹和罌粟的那声音,他反而有种说不出的不安感,他反而觉得如此安静的他们可能不是安静,而是背地里在小声地讨论什么计谋,讨论着他不知道的事。
且另一方面,现实越是安静,他就越听得到父亲的声音。
来自心里深处,他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他悄悄掀开被子,爬下了床,然后打开一旁的床头灯,让光明的一隅照亮整个昏暗的房间。
外头星光闪逝,他却鬱闷阴暗的烦恼着。
「天空中啊,分别有一颗名叫爸爸和妈妈的星星,所以如果有一天爸爸或妈妈离开你时,你不用感到孤单,」这是爸爸跟妹妹说过的话,徐凯偷听了。
但是他不想这样,他才不要爸爸和妈妈一直在天上看着自己呢,他想逃离他们的手掌、他们的视线。
干戈望了一眼天空,这么想着的离开了房间。
客厅无人,他觉得也是无聊,听到外头酒吧有些声响,所以便悄悄开了连接酒吧的门,侧身走了出去。
也和小时候不同,干戈渐渐会主动向外表示自己的心态了。
特别是当他需要帮忙时,他开始会向身旁的人卑微的求助,也会向他们询问方法。
卡门还在店里准备着东西,厨房不时传来些碗盘和杯子清寂的声响,干戈看了一眼后台,拉开吧檯的椅子在桌前坐下。
卡门注意到同一个空间里有多馀的声响,侧个身子,从柜子的空隙张望出去。
「你怎么跑出来了?」卡门说着,一边擦拭着杯子,一边走了出来,「被罌粟知道了,他可又要生气了,」嘴上这么说着,她倒笑得开心,或许是因为干戈鲜少主动接近自己,她心情好得趁机揶揄了好友一句。
卡门一手就能拿实着五个高脚杯,干戈默默观察着这个自己今天才知道她有的特殊技能,一边趴在吧檯上,将鼻子下的脸埋进手里,再看着对方将高脚杯一个一个放好。
「睡不着,」他怯怯地说着,「一个人在房间好孤单。」
「想找人陪啊?是做恶梦了?」
干戈摇摇头,「是不好的回忆。」
卡门看着孩子脸上带有些微痛苦的模样,心里略显心疼。
她听罌粟说过,干戈以前不被原生家庭好待,母亲不疼他,父亲也是怪冷漠的,再后来也从青志那里得知,艾努维卡似乎从他小时候就对他做过些不寻常的事,况且,干戈小时候文静不多话,心理的事肯定已经憋成阴影了吧,小时候没正常向人释放的恐惧,大概已经是一辈子无法释怀的芥蒂了。
卡门伸手摸摸他的头,然后笑着开口,「那些终究是回忆了,既然不喜欢,就别再想了,把注意力放在现在就好。现在啊,大概是因为身体正在休息吧,所以心里深沉的东西就会开始自己浮现。」
看着面前的孩子似乎沉淀下来,卡门将身上的披肩取下,绕过了吧檯来到他身边,小心的披在他的背上。
「好暖和啊,」干戈小声说着,将脸埋得更深了。
卡门轻轻的挠了下他的后脑勺,「累了就休息吧,」说着,见孩子似乎昏昏沉沉的要睡着了似的,她就绕回了吧檯里,放轻手脚的继续整理自己的东西。
就这灯光微暗、气氛温暖的几分鐘里,干戈确实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弥留了起来,渐渐的沉定下去,虽然外界偶尔有些细小的声响,像是玻璃杯被放置、脚步走动或刀子切东西的声音,但都让他因此确认了这个空间里不只他的想法而安定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先是听到卡门的脚步似乎向他的方向靠近,后又渐渐疏远出去,并且空气里的气息恢復孤独了阵子,但是碍于真的太疲累了,所以他就懒得又爬起。但是听闻外头有些细小的人声逐渐大声,并且佇步于店外,他便敏感的睁开了双眼将头抬起,环顾四周。
看到连接的门微啟,确认卡门果然离开了,他就回头望向那半开的铁门。
此时他也很确定叫醒他的不是离去的卡门,而是外头他见不着面庞的两个陌生人。
他跳下吧檯前的椅子,先上前关上了连接住宅的门,然后小跑步进了吧檯后方的厨房里,一样从柜子的隙缝悄悄张望着外头。
他看到三、四个男人的脚在店门口徘徊了一下,甚至弯腰从铁门下看进来,这使他紧张的皱起了眉头。
因为他看过那两个人的脸。
他们是保守派的人,之前他们来找卡门时,罌粟用监视器监视双方的谈话时,干戈也有看到他们的长相。
罌粟昨天才说保守派要置他们于死地,怎么今天又跑到这来了?难道是想先从卡门下手吗?他想着,见到他们已经从铁门下面弯腰进来了,他回头张望了一下四周,拿过一旁的围裙、刀子跟口罩,将它们弄好在自己身上。
三个男人踱步走进了店里,皮鞋踏在地上的声音轮番叩叩响起,阵阵回盪在半封闭的空间内,干戈继续悄悄盯着他们,发现他们一边环顾着周围,一边靠近了吧檯这里。
其中一个人发现方才干戈坐过的椅子上,有一件披肩,他唤了一下身旁东张西望的人,示意让他看这里。
「没有人?」
「哪里没有人,铁门怎么会开着?这里怎么会有一件披肩?感觉是暂时离开吧。」
「是哦?那怎么办?我就说我们早来了吧,都还没开始营业怎么会有人在?」
「开始营业那才糟糕嘞,开始的话就全都是人,我们怎么办正事?就是选这个时间点才对,她正在准备,然后又没有其他人。」
干戈躲在橱柜后偷偷听着他们的对话,手里握紧那把刀。
「那我们现在是在这里等她吗?」
「当然啊,既然店都开着了,就代表她一定在,我们就等看她什么时候回来。」
「然后就逼问她......他们的下落?」
「嗯,今天可不能拖泥带水的,她不从,就拿她的命要胁。」
干戈看着他们两个边说,边靠在吧檯前,心里暗自不妙。
在这里等?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因为卡门根本不是外出,她就在里面啊!等等她出来了怎么办?她岂不是被杀个措手不及,这还是小事,大事是如此一来他们就会发现那面墙其实是连通他们住宅的门了,他们的据点就会被发现,以后就事情难处理了。
干戈这么想着,心里转了一圈的法子。
低头戴上口罩,再拿过旁边正好掛着的一个鸭舌帽反戴,他换了一把短刀,将刀子藏到围裙的口袋里,然后回想了一下方才看卡门一手拿五个高脚杯的模样,有样学样的企图照做,但是他发现他无法,因此只好一手拿着三个高脚杯,一手再拿着抹布,站在柜子前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决定赌一场看看。
罌粟是教过他们基础演技的,这是偽装术的一环,至少要把自己演得不像自己,扮演哪个行业至少也要抓到个精髓。
干戈微微嘟起嘴试着吹出点口哨,故作无事、自若泰然的走出了柜子后方,然后看到眼前的三个人后,就像他们是凭空冒出来似的,惊恐的吓了一跳。
「哇靠!」
眼前三个人也是,看到突然有人从后面走出来,也都震了一下。
然后他们换上警惕的样子,带有危机感的眼神看着他。
「你是谁?」其中一个人问到。
「我、我才想问你是谁嘞?这是我的店,怎么是你问我我是谁啊?」
干戈对他大吼,「你们是谁啊?」
几人被他这么一讲才回过神,面面相覷,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我们是来找人的。你刚说这是你的店?你是这家店的老闆吗?」
干戈摇头,「不是,我是员工,应该是说,是徒弟啦,因为想转正职,所以最近在练习,呃、我是偷偷开店跑进来的,你们别和我老闆说啊,」干戈说着,故意顿了一下,「不对啊,啊你说你们是来找人的,是找谁啊?我们还没开店欸。」
几人看着干戈这番言语,似乎没被说服,互看一眼,然后又紧紧直视着他。
总觉得干戈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有着不寻常的眼熟,因此便想试探他。
「这不关你的事,就只是找人而已。不过......倒想问你,你......刚刚一直都在?」
「嗯?对啊,我在后面洗杯子,欸你们该走囉,我已经准备要收东西离开了,我很怕我老闆等等会过来。」
干戈说着,露出心虚的样子,就好像真的很怕卡门等等要回来似的,但这是真的,因为他很怕她真的回来。
但几人听到了这句话,再看着他的表情,反而因心里有鬼而觉得他在隐瞒别的事。
「你刚刚有听到什么东西吗?」其中一个人问。
干戈抬眼看着他,知道他们怀疑自己的身分,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敏感的神色,脑子不断飞快的运转着技巧和策略。
「呃......老实说,我是有听到有人在讲话啦,但是我以为是楼上的住户,所以没有多想什么,」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着,但他故意露出些微紧张和害怕的表情,就像在用脸色告知对方,「对,我确实听到了什么,但是因为我很害怕,所以我不敢跟你说。」以此让对方相信自己真的是普通人,会像普通人一样为命撒谎和恐惧。
「是吗?原来如此啊。」
对方看到干戈这张脸,果然中计,觉得他果然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只是不敢承认而已。
他笑着缓缓走上前,靠在了吧檯上,招招手叫他过来。
干戈害怕的走上前去,头都不敢完全抬起来,「怎、怎么了?」
「我想,你应该也知道我们要找谁啦,也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啦。」
干戈连忙一个劲摇头,怕到声音都在发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没有仔细听。」
「手过来,」那个人说。
干戈抬眼看他,「蛤?」
「我说手伸过来,」他又重复了一遍,阴狠的说着。
干戈只好乖乖把手伸过去,按照对方的指示将手放在桌上,但没想到的是,下一秒,对方却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把刀,一个使力就将刀插穿到干戈手背里。
干戈出于一般人该有的反射,反应极快的发出一声大叫,「啊!」嘴巴张得极大,闭紧双眼用力用力用另一隻手握住手伤那隻手的手腕,然后痛苦的低下头,甚至为此飆出了几滴泪,就像他的手痛到快断掉似的。
虽然他其实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男人将刀用力抽了出来,看着他为此跌跌撞撞的一屁股坐到后方地上却还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腕,他笑着问他,「痛吗?」
干戈疯狂点头,脸都纠结在了一起,泪水还一个劲的流。
可恶,这是什么演技评量考试吗?干戈在心里吶喊着,罌粟都没有考这么难啊!
「痛就好,这只是给你点警告,如果你敢将今天你听到得任何一个字说出去,下次就不只是手了,我会让你一辈子再也开不了口,懂吗?」
干戈闻话,不断点着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走吧,」那个男人看着干戈一个人坐在地上哭,便回身向其他人示意离开这里的走了。
干戈看着他们又弯腰鑽出了铁门走掉,才擦着眼泪从地上爬了起来,将脸上的口罩和帽子拿下扔在桌上,全身放松的愤出一口气。
这下真的要被罌粟骂了。
他看了一眼自己左手掌心上淌血的伤口,在心里思考着。
而且还是左手,正是他的惯用手,罌粟肯定气死了,对,一定气死。
他轻轻短叹了一口气,拿过一旁乾净的抹布,用力压在自己的手上然后直接握住那条抹布,但他发现不太能握,手有点不好使力,抹布甚至因此掉到了地上。
他感到洩气,捡起了抹布丢到一旁的洗手槽中,便动手解开自己身上的围裙,掛回原本的衣架上。
卡门这时才回来,打开门后看到干戈正站在吧檯内,她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怎么醒了?我以为你睡着了。」
「嗯?哦,刚刚有人跑进来。」
干戈若无其事地回答,并眼明手快将槽中的抹布拿走。
「跑进来?」
这是罌粟的声音,倒让干戈吓了一跳,他抬头就看见那个本应该在玉帛房里睡觉的男人走了进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才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卡门看他俩的对话笑了一下,「干戈,我刚是去仓库拿东西,但想到你在这边睡觉对身体不好,所以就顺便去叫罌粟让他来搬你回去。」
干戈怯弱弱的低下头,「哦......。」
「对啊,结果你根本没睡嘛,反而是杵在这里不晓得是在干嘛?没睡的话,就自己走回去吧,赶紧回房睡觉去。」
干戈闻话点点头,「嗯,」然后往连接门那里走去,经过罌粟时他为了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手击拿着的抹布,便回过身转向店里,「卡门姊姊晚安。」
「嗯,晚安。」
卡门说着,看了外头一眼,虽然天似乎快亮了。
「等等,」但罌粟慍怒的低沉声音却这时打断二人。
他伸手抓住干戈的左手扯到自己面前,「这是怎么一回事?」
干戈惊讶的看着他,心里倍感疑惑,奇怪?我都转身了他又是怎么看到的?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看着男人严肃直升的双眼,就开始结巴了起来。
「嗯......就是、就是我刚刚说,有人跑了进来,所以......。」
「所以你跟他打架?你刚刚走过来的时候样子就很奇怪了,你想瞒着我这件事吗?」
「不是、不是,我我、我只是怕你生气。是他拿刀子刺我,我......。」
干戈对上罌粟直视的双眼,下意识的就想躲避这样灼热的视线。
「你为甚么不打算跟我说?你想隐瞒?」
「我没有隐瞒,我想说等一下再跟你说他们......。」
「我说的不是那件事,我说的是你的手。」
「......对。」
干戈不晓得该回应什么,所以便承认了,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罌粟用力握着它,而它正因力道的压迫而汩汩流出鲜血。
他不敢抬头,因为他知道罌粟一定在怒视自己。
卡门连忙走了过来,「哎,要骂你也等等再骂,干戈现在受伤了,应该要先帮他处理伤口才对,」说着,她本想拉着干戈往里面走,罌粟却挡住了她。
「唉,你先去关上店面吧,别再让外人跑进来了,我自己带他进去,」他叹了一口气,语气却变得柔和起来。
轻轻握住干戈左手的手腕处,牵着他走进了住所。
「虽然跟你说过很多遍了,但我真的不希望在有下一次了,知道吗?」
「嗯,知道了。」
干戈看着罌粟的背影说着,虽然他也说这句话很多遍了,但是也同样没有履行过。
他现在心里倒是安稳了,因为有罌粟的关注和关心,或许这样说很好笑,但是干戈知道,自己有时候是故意瞒着罌粟再故意让他注意到的。
对,他只能用这种方式吸引罌粟的注意。
罌粟每一次的发火都让他觉得被重视而安心,是很变态没有错,但是这就是他跟罌粟相处的模式------我刻意让你生气,让你察觉到你必须重视我,然后我们相安无事,接着我再重蹈覆辙,日復一日的这样做,这就是我们特别的相处模式。
在罌粟看不到的背后,干戈轻轻勾起了嘴角,看着自己手上的伤,他觉得......偶尔这样流点血也是相当必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