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恩公说今日便是痊癒那刻,许忠怀第一个想见的,便是那个照料他半年岁月的大恩人,可他却是缺席了。
这也不难理解,恩公连姓名都不愿告知,还说自己貌丑不愿他看见。理解是理解了,但仍解不开心中的落寞,本以为解开那瞬间会有种重获新生,欣喜若狂的感觉,而他却只是抬起双手,把脑勺后打的结松开,把覆在双眼前的布摘了下来,适应了光线,然后一点点走过以往用其他感官建构的周遭环境,想像着他们相处的片段并融合在场景之中,再用眼铭记下来。
许忠怀想着,有恩不报非君子,纵他没有金山银山,但他愿用毕生积蓄来偿此恩德。以身相许可能做不到,毕竟他许忠怀生来就是帝王家的奴,早就没了自己,既然没了自己,也就没有自己可以相许。他会用尽其他方式报答这份恩情的。
少了那个身影,一切都不再特别了。他匆匆晃过他们相处半年的院落,总期待在某个转角就能遇见,然而结局也只是失望而已。许忠怀步出大门,靄靄白雪覆盖天地,伴随着刺骨寒风刮过来,这一点都没有阻挡他离去的脚步。他必须先去打听主公消息才可以,从来他就先是主公的贴身侍卫,而后才是他自己。这大半年忘记身分,本就是罪大恶极。完成这个首要任务后,他会扛着自己的毕生积蓄回来找恩公,求着见他一面,一天不见就明日再来,或许有天他们能像往日一般,面对面喝茶谈天,或许能更方方面面的熟悉彼此,或许能成为一生的知己好友……
许忠怀这样想着,越发觉得自己脚步不能停歇,唯有快点离去,才能快点归来。
可是看在他眼里就不是这一回事了。
何羡月站在山尖,冷冷地看着许忠怀离去的脚步,是那么的坚定,那么的迅速,没有半分犹豫、半分留恋、半分椎心刺骨。
不需要他一步三回头,只要他回头一次,哪怕是他初见光明还不太好使的眼睛,都能清楚看到他的恩公就站在院落后山的顶上。可他一次都没有回头,居然是那么的瀟洒,拿得起,放得下。或许,他从来就没有拿起过,更没把他这个恩公放在心上。
何羡月其实很怕今日的到临,他昨晚就佇立在这儿了,身边的足跡都被一夜鹅毛大雪隐没,他还是选择了站在最明显的地方,只是这结尾却也是如此明显……
这世间的冷冽到底不似山上雪,雪一摀也就暖了融了,那个傢伙他摀了半年,却发现那外层是冰,里边从头到尾就是个石头,怎样也融不了的。
寻常人遭负心该是什么举动,寻死觅活向人讨要个说法?何羡月苦笑着。那负心人,走的是那么决绝,那么瀟洒,他又怎么能输给他?
既然走到这个地步,死缠烂打就算庸俗了。当初如此勇敢投入,就该不问结果、不论成败……
他停在原地站成一棵松,颓败却硬是站直了的松,任由那负心人,化成黑色的小点,缓缓走出他的视线。
后来一把火把院落烧了,在一片雪白中赤红窜入天际焚了三天三夜。
半个月后,阳国主公下令普天同庆、大赦天下,只为那奋勇牺牲,却失而復得的贴身侍卫。
再过半月后,许忠怀终于走完了庆祝的所有流程,勉强与主公请了十天的假,循着原路上山,雪已融尽,草木欣荣,只是那记忆中的院落,已面目全非。
人都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忘了恩公喜怒无常,和尚也是有可能先把庙都烧尽的。
后来又过了几个寒暑,说不清是好过还是难过,他的人生是重新走回正轨,可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不太感受到时光的流淌,他的日子彷彿停在了那一年的秋冬。明明他们相处过程中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却让他反覆回想,几乎是难以克制的程度。
「你的表情好噁心。」
这天许忠怀依旧守在主公门外,御医倇老正要例行请脉,经过他身边时,就这样毫不留情地说了这句话。倇老算是看着他与主公长大的,人善性情直,就是一张嘴特别坏。
「倇老来啦!」对于倇老的恶言恶语,许忠怀习惯的不得了,身为后辈还是得起身拱手打个招呼。
「你这是病了。」倇老一脸没在开玩笑。
「什么病?」他忙问道。
「相思病。」倇老说的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倇老在判断病情时从不开玩笑,许忠怀暗想着,相思是确实的,未必与情爱相关,他这个有恩必报的性情,怎堪得恩公与他相别甚久,无处报恩的他辗转反侧、茶饭不思,据倇老说法该是病入膏肓了。
「可有解?」既然病那么重,自然得求医了。
「我无解,别找我解,找相好的去!」倇老毫不留情面,说罢就入寝室,把许忠怀甩在后边。
这些年来主公的病情反覆,一开始就是些不碍事的小病,对症下药也就好了,可近些年却愈来愈险峻,次次都往鬼门关绕,御医们研讨出来的结果,是当初主公吸入些微的毒粉,中毒未解,始终消磨着身子,才导致主公愈发虚弱。
御医是束手无策,也寻访了天下名医,谁不想医好了主公扬名天下,可最后都失败收场,也让主公病危之事不脛而走。
许忠怀不通医术,除了寸步不离之外也别无他法,他当然有想过要找恩公,不过他行跡成谜,又不知面貌更不知名姓,即使想託人去寻也没个根据。
这天诊完脉,倇老又是摇着头出来。许忠怀不敢想像,要是没了主公,这天下又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主公虽有一妻却没同房过,子嗣没着落,皇室震盪,外敌虎视眈眈,举国覆灭都是一瞬之间。
「其实最近阳国境内出现了个脾气古怪的侠医,他自称捞月,若医好人分毫不取,医不好才向人索要药钱。只是他医术高明,没有失手过,这么好的医者不知用什么维生啊!」倇老的小徒孙突然出现说。
「开什么玩笑?随便的江湖郎中就找来治主公啊!我们未必落魄到如此地步!」倇老气到不行。
捞月……?许忠怀愣住了,原本平静的心湖,被一滴水珠惊扰,破了水中惨白残缺的月,泛起涟漪无数。
几乎就能确定是他,或许是太过希望那位捞月侠医就是他,心头的酸楚涌了上来,竟是感动的闪了泪光,却又笑了出来,一时之间俊帅的脸扭曲成不知如何形容的表情。
小徒孙在一旁悄声问:「太师父,这是什么病啊?能不能治?」
倇老皱了眉头说:「药石罔顾,无药可救。」
按捺不了多久,许忠怀认为那便是恩公给他的信号,给他一个机会可以偿还恩情,况且主公病情险峻,是恩公的话定能治癒,实在无法再耽搁了。
他自请去寻,主公在榻上病的迷迷糊糊,牵着他的衣角,说了句:「忠怀,别离开我。」而他却是给主公一个坚定无比的眼神,说道:「主公,我定把他带来,他能医好我,主公也能好起来的。」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违令,却也是必要之恶。
他打听了下,这捞月侠医不仅行踪成谜,样貌、性别是成谜,有些病人说是男的,有些说是女的,蒐集了特徵想去找,却是徒劳。就算守城侍卫一一检视过出城人民的身分,有嫌疑之人定会被拦下,可侠医的消息却仍像星点一般,几日前在甲城,几日后在乙城,毫无阻碍,应该会易容偽声还很懂偽造身分。
这作派许忠怀是怀念不已,却又是怨恨茫茫人海中无处可寻。空有满腔热血,也只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无能为力的感觉包裹着日日夜夜的思念,让他时而抑鬱、时而愤慨,消息走到哪他便追到哪,可惜总是迟了一脚慢了一步。
这天他追到了病人家,又是迟了一步,侠医已走了大半日。屡战屡败让他有些颓唐,却也不许自己失落太久,天就要暗了,他寻了个客栈下榻,明日继续努力。
走近那家客栈时,发现前方有个广阔湖泊,对于湖光山色的美他没什么感受可言,只是觉得莫名熟悉,却也想不起何时见过。
进了客栈后掌柜的上下打量着他,缓缓开口:「客官可是许忠怀?」
许忠怀疑惑回道:「正是在下。」
掌柜点点头,若有所思后脸上掛着坐等八卦的曖昧浅笑,说道:「有位郝公子替客官包下了小号,并要伙计们撤离一日。等会儿,这客栈就唯客官一人了。每间都可以住,每隔半时辰换一间也还有剩的。」
「郝公子……可是……好相公?」许忠怀激动不已,抓着掌柜晃来晃去问道。
「客官说什么不正经的。」结果一向阿諛的掌柜也不得不翻了个白眼。
被耍了,又被耍了。果然不可能叫这个名字!许忠怀放开了掌柜,急问道:「那这位郝公子现在在何方?」
「敝人只是个小小的掌柜,怎么能知道呢?不过他前脚刚走,会来这附近,大抵是来游湖吧?」掌柜如此说。
于是许忠怀就坐在岸边,一路柳昏花螟都不见,只盯着那平静无波的水流,终于想起了这是那日遇袭之地。他们的缘分,也从此开始。
小舟只停泊在一处港湾,他在便在那处等着,一一确认着上船下船的人中,有没有他熟悉的身影,只是哪有什么身影可言,他从未见过他。虽然有些扰民,他一个个问着你是捞月吗?还凑过去闻有没有熟悉的清新草药味道,结果就是搞坏人家生意,没人敢近。
通常游湖生意一到晚上才是最盛,艄公本该狠斥许忠怀的作为,可第一是怜他情痴,二是天色不好就要下雨,于是就早早收摊,没再与他计较。
许忠怀就这样坐在岸边,乌云盘踞遮挡了本该露面的月,一瞬之间,倾盆大雨,他没想着要躲,也没想着要逃,就是痴痴的守着,等着那人会来。或许他再落一次水,说不定他就得再救他一次。
掌柜见雨势大了,好像早就料到似的凑了过来,递了一把纸伞予他,说是郝公子交代要给的。然后下句就递上钥匙,说入寝后千万要锁门免得有宵小入侵,语毕就消失无踪。
许忠怀抓紧了伞柄,却没有撑开,死死抓着。
他好不甘心,次次都被耍了,这回恩公又要躲去哪里?
全身被雨砸着却感受不到痛处,他仰面对着天空,雨点无情赐他无数巴掌,对着湖面大吼着:「你在哪啊——」
你到底在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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