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皖衣的下颌还留着青紫的指印,颜容显衬出难得的脆弱,他笑得浅,闻言追问:“那要是他们去得晚了,匕首是划破了我的脸——谢相大人还打算娶我么?”
谢紫殷讶然:“你怎么还会问这种天真的问题?你若没了这张脸,我何止不会娶你。”
“我会还你一十八剑,把你丢进河里,亲自、亲手,杀了你。”
霍皖衣也不觉受伤,反而笑得更深:“谢相好无情啊。”
谢紫殷不应他,又问:“天牢无人对你用刑,为何传话的人同我说,你满身血迹?”
“谢相大人……你怎么有这么多的问题。”
霍皖衣叹息着回答:“我自己对自己用刑不够吗?人总要想些事情来做,我折磨折磨自己,难道还会犯什么王法?”
谢紫殷道:“霍皖衣,看你的样子,若我不来救你出去,陛下迟迟不发诏赐死,你也是能自己玩死自己的。”
这话说得很是。
霍皖衣脸上笑意盈盈,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窝进谢紫殷的怀里。
他枕着这陌生又熟悉的怀抱,视线凝在谢紫殷凸起的指骨上。
“现在不一样了,夫君,”他像是一心求死又十分惜命的疯子,“我玩不死我自己,只有你才能把我玩得没命。”
话音几乎是将将落下,帘帐就已经被扯散开来。
烛火燃尽,天光盛极。
霍皖衣并不知晓自己做了桩打破规矩的坏事。
站在门外的少年紧握着腰间的玉佩,抿着唇,听着屋中还未罢停的声响,扯出个很不自然的笑容:“谢相今日不上朝吗?”
为了衬应喜事着了身粉衣的侍女犹豫片晌,轻声回答:“陶公子,谢相今日告假。”
陶明逐点了点头,心中晦涩,勉强道:“我还未见过谢相迎娶的新夫人。”
解愁眉头微蹙,低首道:“公子不若晚些时候再来?现下就算是等,也是等到有空闲了才能相见。”
陶明逐道:“也好。”
他不甘心地往解愁身后望去,像是要透过这紧闭的房门看到里面一样。
“代我向谢相问一句好。陛下登基之前,他也是难得留在府里,现在事情尘埃落定了,我想和他再叙叙旧。”
末了,陶明逐临走前又道:“新夫人未必就是整个相府的主人,以他现在的身份,不说在这府里,哪怕是在平民百姓之家,也轮不到他做主说话。解愁姐姐,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解愁不知听没听进这句,只是依旧垂首:“陶公子慢行。”
作者有话说:
把谢相很行打在公屏上。
浅走个宅斗打脸支线,嘿嘿。
第3章 游鱼
繁花缀枝,阳光正合适,一池游鱼摆着尾巴来回逡巡,间或仰起头来,咬一口新洒下的饵食,舒展光滑的鱼鳞在阳光下粼粼生辉。
池中浟湙潋滟,倒影一袭浅紫,衣袖连云,飘飘来还,探出的腕指青紫遍布。
还是痛了的。霍皖衣看着水中的游鱼有些出神。
谢紫殷和当初全然不同。
除了那张始终让霍皖衣目眩神迷,为之拜服的皮囊,其余的都已不相像。
他们许诺生生世世的时候,还未想过之后要如何。
也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
霍皖衣难得无助。
他面对世上任何人都可以游刃有余,轻蔑嘲讽。
唯独在谢紫殷身上,颇有种使劲力气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
他刺了谢紫殷九剑,没能拿走谢紫殷的命。
——霍皖衣想,那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该是谢紫殷来拿我的命。
拿这条作恶多端、无尽罪孽,兴许下了阴曹地府也要永世不得超生的烂命。
也不知道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可笑的,霍皖衣竟也能笑得出声。
他笑过了,忽而敛下笑容:“来了也不说话,不会是在想着将我推进池子里吧?”
身后来人的脚步蓦然停住。
霍皖衣转身看去,最先看到的是一张神情微妙的脸,以及一身白得刺眼的衣衫。
“……你是?”
陶明逐打量他片刻,并不答话,只皱着眉问:“你就是霍皖衣?”
霍皖衣道:“我是不是霍皖衣又有什么紧要?我先问你,你却一字不答,你来问我,我又凭什么告诉你?”
“我姓陶,陶瓷的陶。府上的人都叫我陶公子。”陶明逐抬起下巴,纵然于身高上和霍皖衣还有一定的距离,但如此神态,已仿佛是在俯视他。
霍皖衣嗤笑一声:“陶公子年岁不大,和我应该也没什么话好说。恕不奉陪了。”
他端起桌边饵食欲走,陶明逐却伸手阻拦。
“霍皖衣,你喂死了几条鱼。”
霍皖衣毫不动容,反而言笑晏晏:“岂不正好?”
陶明逐道:“像你这样的人,害死了太多人命,想来也的确不会为了几尾游鱼的死而伤心。因为你霍皖衣伤人时尚能面不改色,更何况用这双手喂死几条鱼。”
霍皖衣一挑眉:“陶公子话里有话。”
“我有说错吗?”陶明逐冷笑,“你随自己心意喂食这些游鱼,不管不顾它们死活,我向你指出你的错误,你反而不知悔改,还大言不惭……霍皖衣,你怎么配做这相府的主人?”
掌权数载以来,霍皖衣还是第一回 听到有人这样说话。
高高在上,指责的语气连先帝都要说声刺耳。
只可惜先帝已经是一抔黄土,霍皖衣还活着,且绝没有就此变得可怜脆弱的觉悟。
他被陶明逐这番话逗得发笑,幽深的双眼漆黑无光,衬着艳丽的容貌,反而令人不敢直视。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不知我不知鱼之乐?”
霍皖衣唇边挂笑,淡淡道:“你说我不顾游鱼死活,焉知游鱼就只求生而不求死?陶公子……你非游鱼,游鱼非你,我今日投饵喂鱼,是一番好心,游鱼贪吃丧命,是自己的命数。”
“……你看这满池游鱼,池塘虽大,它们在其中游行自在,可不跳脱而出,怎么能知晓天大地大,哪里才是真正的自由?你说我害死了它们,兴许它们还要感谢我。如果不是我,它们怎能知道天有多大,地有多宽,世界并非这小小一座池塘呢?”
陶明逐双眸圆睁,有些无措:“你这是强词夺理!是歪理!”
霍皖衣道:“我是不是强词夺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陶公子到底需不需要听我的道理。我观你言行,似乎是对我颇有微词,那我的理由只会是歪理,而不是道理。你的看法于我而言,更是无关紧要。”
“可你心狠手辣!阴险歹毒!你就是不配嫁给谢哥哥!”陶明逐怒声大喊。
霍皖衣神情冷淡,抬手将一碟饵食尽数倒进水池之中,游鱼丝毫不觉腹中鼓胀,纷纷聚在一处抢食,间或又有一两尾肚皮翻白,漂于池面。
他嗤笑:“我就是心狠手辣,阴险歹毒。可你奈我何?谢紫殷就是娶了我,天地高堂都拜过,洞房花烛也过了,你就算再不服气,也要服气。”
陶明逐抿着唇看向晃动的池水。
“我会让他休了你的!”陶明逐道,“我可以让他抛弃你!因为我救过他的命!”
霍皖衣有些讶异:“原来是你把一个该死的人救活了。怎么,在最冷的天里从河中捞起来一个将死之人,那滋味儿很不好受吧?”
陶明逐死死盯着他,却不见他有任何动容心虚,陶明逐怒不可遏地抬起手——
“你敢打我呀?”霍皖衣漫不经心地笑,“那你一定要打准一点,最好让我这张脸再也好不起来,否则谢相为了我这张脸,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你不知悔改,心肠狠毒!霍皖衣,你会有报应!”
霍皖衣浅笑:“难道我现在还不够报应?”
陶明逐道:“你刺了他九剑,他恨你、恨得要死,你不可能得到他的真心,他现在都是为了折磨你,你迟早会为了以前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霍皖衣眨了眨眼睛:“你不是才说要让他抛弃我吗?怎么又开始说迟早让我付出代价?陶公子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让我现在就付出代价?”
陶明逐转而用手推开他,力道大得几乎要将霍皖衣推进池中。眼看着霍皖衣摇晃着又站稳了身体,陶明逐心有不甘,却也没有推第二回 的勇气。只得道:“我不想和你再说什么,霍皖衣,你今天说的话,我会一字不差地告诉谢哥哥,让他知道你从头到尾都这么阴险毒辣,卑鄙无耻!”
霍皖衣笑道:“那我真是佩服你,竟然能记得这么多的话。我倒也可怜你——”
“你可怜我?”
“是啊……”霍皖衣缓缓坐在桌旁的石凳上,扳着手指道,“我刺了谢紫殷九剑,可他还是向皇帝请了赐婚,将我正大光明迎进了相府。你救了他,可你还是无名无分住在相府里,以后见了我,还需称我一声谢相夫人。”
陶明逐几乎要被他的这番话刺到发疯,冷笑道:“是吗,我觉得你更可怜一点。霍皖衣,从前你风光无限,谁不怕你?现在你雌伏人下,毫无尊严可言,更是被关在这相府里不能出去,你就像你喂死的那些鱼一样,活着也是受罪!”
急喘两声,陶明逐又道:“你是被明媒正娶,可那又如何!你未脱罪,纵然嫁了进来,也还是个不明不白的身份,就算我无名无分,但在陛下面前,在谢相面前,我的身份都比你更高!”
霍皖衣眼帘微抬,淡淡应了:“我又不和你争,你急什么?你说得不错,我现在毫无自由,更无尊严。所以我迟早会走出这里,重回朝堂,这件事情,你不知道,但谢紫殷却知道。连他都不一定拦得住我,你又算什么?”
陶明逐道:“霍皖衣,你十足无耻。”
霍皖衣站起身来,就着如此姿态,居高临下道:“难道你不无耻吗?挟恩图报,无名无分住在这府上,不在我面前夹起尾巴做人,反倒来我这里耀武扬威了。陶公子,我再如何,现在都是谢紫殷的夫人,来者是客,我给你两分薄面,也只有这两分。”
说罢,霍皖衣错身离去,留下了空空碗碟,满池树影。
陶明逐泄愤般将石桌上的碗碟摔碎,脱力靠坐着,双拳紧紧握起,咬得下唇泛白,眼底如同淬了毒般漠然。
解愁远远望见霍皖衣的身影,急忙上前为他掸尘,撩开帘子跟着进了屋。
屋中线香燃了半截,一室香气流转,教霍皖衣的精神舒缓许多。
他靠坐在软榻上,随手抽了本书册翻过两页,忽然问:“陶公子住在相府多久了?”
解愁心下一惊,分辨了片刻霍皖衣的神色,谨慎道:“陶公子没有住多少时日……相府是最近才迁到此处,以往这里是一座大宅,住了四五户人家。现在是谢相升任后由陛下亲赏的,建成也不过月余。”
论起察言观色,霍皖衣比任何人都是只高不低,他对那陶公子到底住了多久并不在意,只是一些事情到底影响他的心情。
挨着谢紫殷的事情,霍皖衣想,自己无法做到真正的无动于衷。
虽然谈不上吃醋,他也配不上这两个字。
但有这样一个人仇视自己,且和谢紫殷关系千丝万缕,到底让霍皖衣觉得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