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莺低头逗弄着小侄女,晓得自己娘亲挂怀,却没有一味报喜,反倒状似抱怨说着:“母亲是不知我如何不得闲,之前一阵子日日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习画,好不容易才挣得和母亲见上一面的恩赏。又几乎每日晨早傍晚要带波斯犬去外面遛上两圈,是没有一日消停的了。”
聊起波斯犬,她便让宫人去将阿黄牵来。
继而一手护住怀里的小侄女,一面朝云夫人伸出另一只手去:“且惦记和母亲见面,想着为父亲母亲做上两身寝衣,却笨手笨脚,将自己弄出一手的伤。”
云夫人当下握住女儿递来的手细细一看,见手指上许多细小伤口,分明是做女红之时留下的,眼睛一热:“娘娘何苦做这些活计?”
“自是想要让母亲心疼女儿。”
云莺打着趣收回手,方又添上句,“还能为爹娘做这些,我也是高兴的。”
明白女儿一片孝心的云夫人压下那些心疼,笑道:“凭娘娘的女红,实在不必这般为难自己。”
“可由不得母亲嫌弃。”云莺一笑,见碧梧和碧柳奉上茶水和瓜果点心,又让她们去将自己这些日子做好的寝衣、护膝、香囊和给小侄女备下的礼物取来。
这边东西取来,那边小宫人也将波斯犬牵来。
一时间月漪殿内很是热闹。
云夫人看着女儿准备的这些贴身物什,听女儿说起在宫里的一些趣事,心下忧虑勉强淡下去些。后来让宫人将波斯犬带下去,云莺将碧梧碧柳连同殿内的宫人悉数屏退,只留她和云夫人、小侄女三人。
“娘娘在宫里过得好,便是再好不过。”
“自从娘娘入宫,老爷平素愈发事事谨言慎行、一丝不苟,唯恐不能保娘娘在宫中平安。”
云莺握一握云夫人的手:“父亲一片赤胆忠心,陛下明白的。”对上云夫人隐隐含泪的眸子,她又说,“女儿也知不可骄矜的道理,为了父亲母亲,为了哥哥嫂嫂,为了小侄女,定会小心谨慎。”
前朝后宫,难免有所牵扯。
但一家人须得一条心才能保得平安富贵。
云夫人点点头说:“只望娘娘保重身体,一切安好。”
“父亲母亲也是。”云莺微笑,“知晓家人顺遂和乐,我也是安心的。”
话说到此处,虽然舍不得女儿,但确认过时辰,已在月漪殿待得小半日的云夫人站起身,道自己也当离去了,按捺不住又叮嘱女儿几句保重之言。
云莺一样舍不得。
只她同样明白不可恃宠而骄,见上一面已十分不易,更不敢久留母亲,否则恐怕要引起非议——朝堂上那些言官的嘴,惯会啰里啰嗦拿礼制、拿规矩压人。
却在云夫人带着小孙女准备告退之际,勤政殿来了人替皇帝传话,让云莺和云夫人即刻去一趟。
云莺当下喊碧梧和碧柳为她梳妆更衣。
她注意到彼时宫人传话,自己母亲眸光微闪,便趁机低声问:“父亲今日可是也入宫了?”
女儿机敏至此,云夫人又笑又叹说:“是,老爷今日入宫了。”
云莺才真正确定皇帝是让她也同父亲见一面。
此番入宫与女儿见面,云夫人已诚惶诚恐,现下看皇帝陛下特地安排让女儿同其父也见上一见,却忧虑横生。
如此恩宠,会否太过招眼?
云莺看得云夫人一眼便晓得自己母亲在担忧。
只她知道皇帝此人性情,若宠爱谁便是当真宠爱谁,并不会揣着旁的心思。亦或是说,在皇帝的眼里,宠爱哪个妃嫔这种事,自当该他自己想如何便如何。
因为有些事情难免受到前朝掣肘。
譬如,即便觉察吕淑清那一桩事有蹊跷,但没有任何证据,在已经分去贤妃手中六宫权利的情况下,便不可能再轻易发作贤妃。因贤妃的背后是吕家,而吕相在朝中颇有威望,也从不曾犯下大错。
吕淑清与贤妃在皇帝面前待遇各不相同,亦与此有关。再往前冯湄落得凄凉下场,而德妃犯下诸般错事,证据确凿,依旧位居从三品贵嫔,其中道理也是一般。
因此,于皇帝而言在这后宫有些妃嫔未必能随便发作。
但想宠爱的妃嫔总归是可以凭心情宠一宠的。
后宫不平静。
所以皇帝不是送来了几个宫人过来给她用么?
平日里这四个宫人与旁的宫人无异。
但若她身边有什么事情发生,却多半会变成她的救兵。
诚然,这须得建立在她没有乱七八糟的心思、事事坦坦荡荡的基础上。可如今的她怎么不是事事坦荡?她本也已抛弃那些机关算尽。
“母亲快来帮我选一选簪子。”
云莺瞧着眼前打开的妆奁,对云夫人道。
待云夫人上前来,她才趁着云夫人俯下身在自己母亲的耳边低语两句。云夫人听罢她的话,却不知该不该忧虑了。皇帝陛下待她的女儿极好,若她一味往坏处想,倒变成杞人忧天。最终笑着帮云莺选首饰,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迟些从月漪殿出来时,云莺将之前挑好的那个准备送给皇帝的香囊捎上。
而后同自己的母亲、小侄女一道乘着轿辇去往勤政殿。
赵崇已月余未见云莺。
后宫一场闹剧令他心下生厌,这些时日索性忙于朝堂之事不入后宫。期间不曾派人去召云莺来勤政殿习画,而她心安理得偷起懒,两个人自也没有见面的机会。
不过答应她让她在今日和家人见面是记得的。
云夫人可入后宫探望,云将军入后宫多有不便,故而安排在勤政殿。
“启禀陛下,淑贵嫔、云夫人已到殿外了。”
小宫人一声禀报,赵崇命宣召。
不一时,云莺和云夫人带着云家的小小娘子一并缓步入得殿内。
于是赵崇抬眼见到一个神采飞扬的云莺。
今日云莺穿着以云锦新裁的衣裙,朱唇粉面,花枝招展,眼角眉梢流露出几分明媚的妩丽,连面上笑容也更加鲜活灵动,身上有种往日不得见的光彩照人。
如山河胜景般令人一眼望去顿觉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赵崇看见云莺,嘴角便弯一弯。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妾身携家中幼孙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
赵崇伸手扶云莺一把,淡定与她和云夫人免礼,也不兜圈子,直接道:“云将军目下在偏殿,淑贵嫔与云将军也久未见面,不如去互相见个礼。”
“是,臣妾谢陛下恩典。”
云莺欢欢喜喜谢恩,冲赵崇露出一个格外真心的灿烂笑容。
之后她随勤政殿的小宫人前去偏殿与自己的父亲见面。一同父亲见面,又觉得有说不完的话,却只得一刻钟的时间,似乎才说上两句天凉添衣、天寒注意膝盖旧伤之类的话便不得不面临分别。
“父亲,母亲,保重。”
云莺送父母至廊下,又在小侄女脸上亲一口,恋恋不舍地目送他们离去。
见面时多么欢喜,分别时便免不了惆怅。
看着自己爹娘并肩而行的身影,云莺心中无限怅惘,眼眶微红。转过身来,见皇帝立在廊下,又连忙收起愁绪,弯一弯唇,随即换上正经的表情,上前要与皇帝叩首谢恩:“臣妾谢过陛下恩典。”
却未及拜下已被赵崇伸手扶住。
赵崇微笑看她:“爱妃的谢恩便只是这般?”
“臣妾……”云莺站直身子,从袖中摸出个香囊递过去,“臣妾为陛下绣了个香囊,只是臣妾女红粗陋……”
瞥向云莺手中香囊,赵崇记起她那时推托女红粗陋,不愿为他缝制衣裳。
此时看一看她递来的香囊,果真,女红粗陋。
赵崇接过这针脚粗糙、刺绣潦草的香囊。
盯着上面的绣样看得几眼,他暗暗揣测数息,谨慎同云莺确认:“这是绣的……波斯犬?”
云莺觉得难为皇帝能认得出来。
若非她自己晓得自己想绣的是阿黄,乍一瞧见,大约不知绣了什么。
“臣妾献丑了。”云莺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若不然,臣妾回去勤加练习,日后绣一个更好的再送给陛下。”
赵崇暗自哂笑,凭他这位爱妃的性子,日后便不晓得哪一日了。他将香囊收入袖中,又抓过云莺的手摊开一看:“爱妃还要如何练习?”
云莺:“……”
她干笑两声,却也再说不出会努力的话。
当真让她回去再慢慢练,她大约能直接练到下辈子去。
“走吧。”赵崇无声一笑,转而握住云莺的手,带她往殿内走去,“爱妃许久不曾习画,不知是否画技变得生疏,趁着这会儿得空,正好让朕检查检查。”
云莺:“???”
怎么会有突然考校功课这样的事?
赵崇看云莺一脸震惊,呆呆愣愣,心情大悦。却不是当真要抓着她考校画技,抬手捏一把她的脸,赵崇说:“逗你的,朕不得闲,你先回去罢。”
云莺回过神。
鉴于今日顺利和父母见面,没有计较皇帝的捉弄,只乖巧行礼告退。
中秋佳节,宫中自然设下宴席。
因乃是一场家宴,除去周太后与宫中妃嫔外,则皆为皇室宗亲。
倒是没有人在这种团圆佳节蠢笨不堪闹出什么事端来。
宴席间鼓乐笙歌,觥筹交错,气氛融洽至极。
云莺换下白天那袭云锦裁制的衣裙,安然坐在席间,一面享用佳肴,一面欣赏丝竹管弦与美人翩翩起舞。因着心情不错,也小酌几杯,宴席散时已是微醺。
她乘轿辇回到月漪殿,斜倚在罗汉上,等宫人备下热水好沐浴。
然而热水未备下,皇帝先到了。
“臣妾见过陛下。”
皇帝没有让宫人通禀,待他入得殿内,云莺才知皇帝来了,起身与他行礼。
“爱妃免礼。”赵崇伸手扶云莺起身,见她抬头,双眸若覆着一层淡淡的朦胧水雾,身上若有似无的酒气,分明喝得不少酒,便挑眉问,“爱妃今晚贪杯了?”
“小酌而已。”云莺微笑回答。
赵崇却不太相信,扶她重新在罗汉床上坐下,命人送醒酒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