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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只好临了改口,“听你念了这两月的经,听惯了,昨夜觉得静得很,反倒不好睡。”
    了疾在她半步后头,歪着脸看她一眼,一语不发。过了会,他笑了声,“这个天还打扇子?”
    他留意到她的扇子,她愈发将脸遮得严实了些,“我脸上发癣了,拿扇子挡一挡。”
    “我瞧瞧。”
    月贞不肯,脸盖得益发紧,生怕他来抢扇子似的,“丑得很!”
    “我还以为大嫂是不拘小节的人。”
    或许说得准,可那是对着不相干的人。月贞苦于不知如何表述,剜他一眼,一溜烟跑进了琴太太院里。
    了疾在后头驻足一瞬,一径朝前头霜太太屋里去。进门见缁宣也在椅上坐着。霜太太盘着腿儿在榻上吃茶。
    她早起习惯吃现瀹的胡桃茶,又嫌丫头们的手不干净,只要巧兰瀹的。
    巧兰天不亮就到屋里来,霜太太还没起,只能轻手轻脚在榻上剥胡桃。手剥得酸了,此刻还在跟前端着个点心碟子伺候着,微微含胸躬腰,浑身酸麻得找不见自己的胳膊腿。
    霜太太拣起快酥饼,瞧见了疾进屋,又丢下,“鹤年,快来,有事情正要找你商议。”
    巧兰让了一步,仍旧举着碟子,双手有些发颤。了疾暗里察觉,走过去,接了那碟子搁在炕桌上,向她合十作揖,“巧大嫂,烦你端根凳子来。”
    霜太太瞥了那碟子一眼,倒没说什么,叫巧兰把杌凳放在她膝下,要了疾近近地坐着,“你贞大嫂子过继了元宝做儿子,过两日就要带回钱塘去的。你姨妈的意思,嫌元宝的名字太俗,给她做了孙子,名字要改一个,要你给取。”
    了疾点头应下,“等我回去拟定名字再告诉姨妈。”
    霜太太便吩咐巧兰,“你到姨妈那边去,按这话回她。”
    巧兰如蒙大赦,福身而去。霜太太望着她的背影咕噜了几句,“一叫她去她就慌得跑急马似的,恨不得插了翅膀飞离我这里。都不爱在我跟前待,我晓得我老了,唠唠叨叨惹你们厌嫌。”
    后头这句多半是在点着了疾,了疾没搭腔。倒是缁宣起身给她添茶,笑道:“母亲这是什么话,儿孙们都争着服侍您,只怕您嫌吵闹。”
    虽然知道这是安慰的话,霜太太也止不住笑笑,过问了孙子两句。缁宣只管糊弄着,他也不大清楚儿子的状况,一向不要做爹的操心,都是奶母带着。
    霜太太又说起旁的事:“缁宣,你小叔公家的嫂子有个兄弟,我答应她带她这兄弟回钱塘,给他在钱庄谋个账房当当。说是能写会算,读过几年书,你届时看着安插,不要得罪了亲戚。你小叔公心眼小,肠子多,不要叫他有话说。她今日领着她兄弟过来,你去招呼招呼。”
    缁宣领命去了,霜太太不舍得了疾,留他说话。唠叨来唠叨去,又说回二老爷在京里刚生的那个儿子上头,不免又是一泓断肠泪。
    她到底是老了,不像年轻的时候,有力气争强好胜。而今除了怨与泪,连恨都像有些力不从心似的,更拿不出多少精神来应付这些事情。
    只能寄希望在儿子身上,她唯一拥有的金银财富,希望他们能替她全力保住。
    酸泪不尽,苦雨不停,反而愈下愈大。大家都避在房内不出来,老宅在烟雨中益发荒凉岑寂。
    月贞与芸娘给绊在琴太太屋里,陪着说话。未几片刻,巧兰也到这屋里来回话。
    琴太太听后,对月贞笑说:“宗亲里头三.四岁的男孩子也多,我为什么单拣了元宝?你别瞧那孩子呆头呆脑,其实数他最聪慧。那日请渠哥的牌位到宗祠,我问那堆孩子,一会坐船过河,掉到河里怎么办呀?七嘴八舌的,有说游上岸的,有说爬上船的,就只元宝说:‘那就在河里洗个澡,反正天热得很。’你听听,这有没有些大智若愚的豁达?”
    先是巧兰“噗嗤”乐出来,榻上虽然也是长辈,但只是姨妈,不是婆婆,她得已放肆许多。
    芸娘抿着唇颔首,斯斯文文地笑。月贞也只好跟着笑,心里却没什么趣味。
    巧兰留意到她裙上的泥点子,捂着绢子别有意思道:“姨妈还别说,元宝那孩子跟贞大嫂子倒真有些像,都是不拘小节的性子,大大方方的。”
    月贞循着她的眼垂首,有些不好意思,把脚往椅子底下缩一缩。又望她的裙,真是相形见绌,人家来时雨下得大,裙子上却干干净净。
    坐了会,晁老管家领着账房先生来清算上半年的账,琴太太因问:“二老爷那头的账给霜太太送过去了么?”
    晁老管家恭敬地颔首,“才刚都去理清楚了。”
    琴太太放下腿来,将厚厚的帐本子翻一翻,乜笑了一下,“姐姐那脑子倒转得快。”
    “噢,鹤二爷在那屋里,他帮着核对,也就个把时辰就对清楚了。”
    琴太太又似笑非笑地将目光落到账本子上,叫账房先生细说几月的佃租收成,趁着还没走,要将田地里的账目核对清楚。
    几个媳妇不好打搅,避到那头罩屏内的小厅里坐着。这下雨天,哪里都不好走动,巧兰只怕回房去霜太太叫她,因此不俄延着不想回去。反正回去缁大爷也不在屋里,他一向在外头忙。
    月贞与芸娘没听见琴太太吩咐,也不敢走。三个人围着一张圆案坐着,闲得发慌,便拿了副牌抹着玩。月贞不会,闹了几句笑话。
    闲坐,抹牌,这就是富贵奶奶们的日子。像在个闷罐子里寻趣味,在无崖苦海中绷着笑脸。
    作者有话说:
    月贞:和尚,你要给我打一辈子伞。
    了疾:那我情愿日日是雨天。
    第18章 不醒时(八)
    老宅子下雨便有些潮,冯妈叫丫头笼了两盆炭在墙角烧,炭火与篆香,熏得屋子里满阗沉闷。
    那头琴太太并晁老管家账房先生三个嘁嘁地说话,一面拨弄算盘珠子。笃笃哒哒的,这倒是最响得透亮的声音。
    月贞久坐不住,腰酸,起身推开两扇窗,回首一笑,“你们不冷吧?”
    巧芸二人均是摇首。檐外雨丝紧密,杭州城的梅雨季到了。
    巧兰坐在那里也比别人高出半个头。因为骨架子大,显得略微有些壮,因此她时常躬着背。她理着手上的牌抱怨,“最烦下雨天,哪里都走不得。二饼。贞大嫂,该你了。”
    晴天也不见得能走远,各家有各家的事,串门子也是闲坐着。没有可议论的新闻,各家媳妇又将旧闻翻出来说一遍,从前说过的话,恨不得都忘了,只想听新鲜。
    月贞捏着一把牌过来,左右为难,到底抽出一张。芸娘抬眼一瞧,“咦”了声,“大嫂子,你的脸怎的了?”
    “发了癣,也不知哪里惹的,痒得很。珠嫂子给我找婆子配药去了。”
    这事虽小,也算新鲜。巧兰抑着嗓子惊呼一声,“别是昨日用那井里的水洗脸招的吧。”
    月贞坐下来观她的脸,“你也洗了,怎么好好的?”
    “我带着脂粉,不过是沾湿了帕子蘸一蘸,你一把水一把水地往脸上浇,能比?”巧兰两边睃一眼,搭近了脑袋,“听说那口井有些不干净。”
    她这鬼鬼祟祟的语气,绝不是一般的“不干净”。她是听过些风言风语的,不免添油加醋,说得更玄妙几分,“听说那口井淹死过一个女人,是我们二老爷在北京的一房小妾。那时二老爷刚到北京一年,先娶的她,按规矩送回钱塘来见霜太太。”
    说到此节,她将眼锋一转,有意无意落到芸娘身上,“谁知那女人在家里与个家丁生出些首尾,两个人拉拉扯扯的给人瞧见了。霜太太还没追究,她怕给老爷知道,先跳了井。捞起来时,脸皮都泡烂了。”
    月贞立时觉得脸愈发痒了些,想到夜里做的那个梦,恰好一阵风吹进来,她与芸娘两个皆是浑身发冷。
    芸娘是与巧兰同年嫁过来的,可芸娘性子岑静些,不爱打听是非,也是头回听说。
    难得的,她攥紧了牌,低着眼笑了笑,“谣言吧,那口井既然死过人,怎的还在那里打水吃?”
    “厢里只得那口公井,不在那里打水就得绕到小清河去担水吃,逼得没法子。贞大嫂,你昨日弯着腰在井前,在里头看见什么没有?”
    经她一问,月贞简直怀疑那梦不是梦!她吓一跳,把牌摁在案上,“我与她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我看见她?可是没道理的事。”
    芸娘暗里瞅巧兰一眼,微微勾上唇角,“是呀,就是有鬼,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干我们什么事,犯不着怕。”
    巧兰笑道:“也不见得是有仇才寻来,或许她要寻个与她处境一样的女人去顶她的罪,才放她超生,也未可知。只不过错寻了贞大嫂,所以贞大嫂脸上只犯了癣,并没有别的不适。”
    说话间,她的眼风又溜到芸娘身上去。
    错寻了人,那对的人该是谁?芸娘脸上微红,只顾将牌看着,“三万。”
    月贞心下想起梦里那女人喊着“淫.妇”,不知在喊谁。横竖不是她!她把腰板挺得直直的,“我最不信这些鬼啊神的。”
    “你不信也不行。”巧兰高高地笑睨她,“那年她刚死,鹤二爷就得了怪病,昏了好几天醒不过来,梦呓嚷着有个女人要拿他的命。多少大夫都治不好,不是那老师父来化他出家,他恐怕命也保不住。这难道是假的?阖家上下都晓得的事情。”
    恰值那头算完了账,琴太太吩咐摆午饭,因下雨,叫她们在这屋里一齐用饭。几人又挪到那头去。冯妈上前问:“叫不叫三姑娘过来吃?”
    琴太太向窗外望一眼,“湿漉漉的,路上滑,不好叫她了。”
    可见琴太太“体贴”人的方式也各有不同,到底也分个内外亲疏,但也是人之常情。
    饭毕雨停,云翳渐散。月贞心里记挂着那口井的事,回房搽了些药膏子,睡在床上问珠嫂子。珠嫂子倒是听见底下人议论,说法与巧兰一样,玄妙得很。
    她是不信邪的,只觉那梦做得怪,想去向了疾打听,又顾忌着脸上没好,不能给他看见,因此耽搁住没问。
    耽搁两日,阖家启程回钱塘。还是那些车马,不载亲戚,宽裕许多。了疾陪着霜太太一辆马车,琴太太与惠歌共乘,巧兰芸娘皆是夫妻对坐。独月贞领着白捡来的儿子,心烦意乱大眼瞪大眼地在马车内颠簸。
    元宝因别爹娘,哭得眼圈红红的,现下还兜着一泡眼泪,偷偷抬眼瞄月贞,有些怕她似的,一只手抠着座上的褥垫。
    半晌无话,月贞掀着帘子朝窗外一撇,语调轻盈高傲,“你怎的不喊我?”
    元宝怯生生地抽两下鼻子,“喊什么?”
    “喊娘呀。我从今往后就是你娘了。”
    元宝一听这话,嘴一瘪,泪一滚。不知他爹娘在家对他说了些什么,再不像头回见面似的嚎啕大哭,只是呜呜咽咽地抽泣。
    抽得月贞心软了,想那么小个孩子,也不是他非要认她做娘的。算起来,两个都有些冤枉。她便有些不甘愿地朝他张开臂,“你过来,我抱着你,路上颠,仔细给你颠下来。”
    元宝穿着件新裁的圆领袍,果然像个官贵人家的小公子。他在座上挪动着屁股,袍子扭得乱糟糟,总算挪到月贞身边,仰头将她望着,“你往后做我娘,那我自己的娘呢?我是不是再见不着他们了?”
    月贞扯扯他的衣袍,抬胳膊将他搂着,“一门子亲戚,见是见得着的。”
    这话不过是哄孩子,琴太太的意思,既然过继过来,就是他们左边李家的子孙,给了他亲爹娘一笔银子,往后还是少见为好,免得拉拉扯扯的不干净。
    月贞不忍告诉他,到了别人家,从前的家就不再是家了。她自己就是吃了这个亏。但她依然笑着,在一掠一掠的太阳里,维持着与生俱来的天真。
    归家到门上,两宅的人各自分散。两扇朱红大门当中隔着数丈院墙,月贞领着元宝先下马车,在人堆里眺望,总算也望见了疾跳下车来。
    了疾不日就要回庙里去了,这一眼像是分别,月贞蓦地有些眷恋难舍,不由得把元宝的手攥得紧了些。
    她牵着这只小手,名副其实地成了对孤儿寡母。总觉得从少女到寡妇这当中,欠缺了一段故事,一大半的光阴。
    那光阴凝聚成一块漆黑的牌位,供奉在屋里。月贞没两日便搬回大爷先前的屋子里住了。
    与她新婚之夜大不一样,那张磕死她丈夫的八仙桌被抬了出去,整间屋子换了格局。暗红的家私统统变成了一水的黑,只得多宝阁上陈列的瓷器古玩有零星青白的颜色,连那片猩猩毡门帘子也换成蟹壳青。
    月贞吩咐新添给她的小丫头,“方才过来时看见园里的黄月季开得好,一会去折两支回来插瓶。”
    在这间陌生的屋子里,大爷的牌位倒变得熟悉了。她走上去上了香,牌子上刻的名字成了她的印章,她笑着摸了摸。
    珠嫂子走进门来喊她,“东西叫丫头收拾,你快些,今早要领着元宝去拜见老爷。鹤二爷已经过来了,在老爷屋里等着呢。”
    月贞一霎又惊又喜,回来钱塘两日了,他竟还没回庙里去。她背着身在长长的供桌前笑了,回首又匆匆敛了那抹笑,“他来做什么?”
    “太太不是要给元宝改名字嚜,他是出家人,起的名字压得住。他拟了几个字来,要你拣,拣定了好去给老爷磕头。”
    “元宝呢?”
    “元宝给奶妈先带去了,就等你呢。快着些,阖家都在等你。”
    月贞进卧房里掠云整鬓一番,与珠嫂一并往大老爷屋里去。甫进门内,听见正屋里在说说笑笑,隔着一片天井,数惠歌的声音最清亮,“爹,你今日可好些了么?还认得女儿不认得?”
    冯妈代答:“怎么能不认得三姑娘呢?咱们老爷好的时候是最疼三姑娘的。”
    恰好月贞进屋,看见惠歌脸上微微一笑,不见几分高兴。都是哄人的话,大老爷最疼的是渠大爷,谁都晓得。
    大老爷的四轮倚给推在上首,与琴太太隔案并坐。他还是那样子,比先前又瘦了些,张着黑洞洞的嘴,一颗牙滑稽地挂在上龈,哈喇子淌了满襟。月贞看着有些反胃,忙把眼稍稍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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