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奴觉得莫名其妙,很是嫌恶地劈手打在他的肩膀上,余采晟瞬间疼得说不出话了,松开了拽他的手。
狼奴穿好衣服理着袖摆沉声道:“说了,不许乱扒拉我。你爱干净一点好不好?”
余采晟管不了那么多,换只手臂拉他:“我带你去见江元帅,我有重要的事跟他说,孩子,你听我的,快跟我走!”
狼奴手里还拿着殿下给他写的信,挣脱了他的手:“到底什么事,军情吗?你刚刚怎么不说?”
他把信重新放回信封里,塞到胸膛护着,这才走到他前面往帐前去:“重要的军情也能忘了说,耽搁到现在。”
余采晟跛着腿赶紧跟上他:“对对对,你甭管这些,跟我过去就是了!”
刚出营帐,却看到江炽转身欲走的身影,孙晋在旁边忙问:“小将军,您不是要给辛将军送金鳞散的吗?怎么这就要走?”
余采晟一愣,狼奴站在原地偏头看向江炽,江炽停步片刻,慢慢转了过来,却将目光投向余采晟。
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原来辛鞘就是他这些年素未谋面的亲哥哥啊。
虽然难以置信,但他竟然,确实还活着。仔细看看,好像他的眉眼与父亲母亲的,确有一点相像。
余采晟早就猜到了,所以才那么想撮合他们父子三人的关系。
江炽缓缓将视线落到狼奴身上,他正用那双过分明亮却流露着不耐与不解的眼睛与他对视。
他处处压制着他。
父亲说,如果不是他当年死了,这世上根本不会再有他。
他的存在,只是为了代替这个素未谋面的哥哥而已。
他努力这么多年,努力做到最好,父亲至今也未将世子之位请封于他。
一旦他们相认,他会是什么结局?
江炽笑了下,话是对孙晋说的:“早说过,不要随便揣度我的意思。我平生最厌恶最厌恶的,就是多管闲事,假意惺惺之人。你以为他这几次三番,是真心想要救我吗?还不是想立军功,想我父亲多赏识他一二。说不准要我和他组成一队,打的也是这个主意。”
“可是您手里的药不是……”
江炽摊开手,抛了两下药瓶,慢条斯理地打开药塞,直接将药粉悉数倾倒于地:“给他这种喝狼奶长大的野孩子看看,什么才是好东西。可惜再好的东西,他一个奴隶,这辈子都没资格用。”
孙晋脸色一变,看着这突然变化的氛围,缩着脑袋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了。
狼奴还没什么反应,余采晟原先的激动情绪瞬间消褪了:“小将军,您,您怎能这么说小鞘?他可是你亲……”
“是我什么?”江炽阴恻恻地看着他笑,“一个狼妖,一个怪物,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奴隶,能是我的什么?该不会真以为他救了我的命,我就会感恩戴德了吧?痴想妄想。他要真与我有什么不得了的关系,我还嫌恶心呢。”
“我是喝狼奶长大的野孩子,是殿下小奴隶,可我不是你的奴,不是除殿下以外任何人的奴。”狼奴没什么表情变化,无所谓道,“金鳞散并不算什么好东西啊,小时候殿下把我从上林苑带回来,用的就是最好的药,殿下从不吝啬对我的爱。你以为的好东西,我并不稀罕。”
狼奴让人把自己和余采晟的马牵来,准备奔过黑淳坨河去找江霖了。路过江炽时,他垂睨着他:“我救你也跟什么军功无关,我的能力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完全不需要通过你来达成我想要的目的。你别太自作多情。老余,走吧。”
狼奴跨上马,却见余采晟还站在原地张口欲言,呆愣着不动,不由催道:“别发呆了,快点!”
余采晟木木地骑上马,却一个颠簸摔下来了,膝盖磕在地上,疼得嘴都抖了,抖着抖着眼泪落下来。
狼奴忙下了马去扶他,余采晟不知在想什么,由他搀着才勉强骑上去。
狼奴策马朝河畔而去,回头却见余采晟还在后面慢慢踱着,生气发问:“你不是说事情很紧急吗?”
凝望着宽阔河流里依然流不尽的红血,余采晟牵马在狼奴身侧停下了:“小将军说的话,太不应该了。他怎么能这样想你……”
“不奇怪,很多人都这么认为,比如江伯伯,也这么想的。他不止一次说我可惜,可惜是狼养大的。”
余采晟心一抽一抽地泛绞痛,他五指紧扣胸口,艰难地问:“如果,孩子,我说如果……你江伯伯是你父亲,江小将军是你亲兄弟,你会恨他们吗?”
狼奴在风声与水声中侧头看他:“你的问题好奇怪。”
余采晟觉得风吹得他浑身疼,腿疼,心疼,眼窝子也疼:“所以才是如果。”
狼奴拍拍马儿鬃毛上落的灰,语气寻常道:“为什么要恨他们,不管他们是我的什么,我都不会恨。”
“可他们那样说你。”
“虽然难听,但他们说的是事实,也是世上所有人的偏见。我不会因为厌恶别人对我的偏见而去要求他们正视我,我会自己打破偏见。殿下的小奴隶,在我眼里从来不是屈辱的身份,我爱她,她也爱我,只要我和她能在一起,不论是以什么身份,我都能成为她的骄傲。”
狼奴对着沿河吹来的春风弯着眼睛笑了:“我会娶她,做她名正言顺的小狼夫君。这世上所有人里,我只在乎她。”
“可我的如果是,他们是你亲人呢?一个是你亲生父亲,一个是你亲兄弟。”
狼奴抬头看看天上的太阳,又望望远处,空气中仍流溢着散不尽的血腥味,他淡淡道:“不重要啊。他们讨厌我,和我是他们的谁,有关系吗?我对他们恨还是不恨,也跟他们是我的谁无关。我不需要父母,我的母亲只有一个,是当年给我喝奶,教我狩猎的狼王,他们谁都看不起的狼。”
“江元帅位高权重,如果你是他的孩子,他这么欣赏你,一定会把江家军托付给你,你不是想做这世上最大的权贵吗?只要成了江家的世子,你就是世上最骄傲明朗的少年郎。”
“我不需要。我会杀了鞑靼王,灭了他的国,把这作为聘礼奉给殿下。军功,我自己能挣。”狼奴不想再说下去了,一鞭子打在余采晟的马上,“走啊!”
马儿吃痛往前飞奔,余采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迫攥着缰绳大叫起来。
狼奴踏着水花跟上了。
余采晟心绪不安。
没想到江小将军竟然会这么想狼奴……抛开别的不说,他救了他两回!哪怕心里这么想了,又怎么能当众说出来?
小将军原本就对狼奴有几分嫉妒,从在马场对他使阴招那件事上就能看出来,更不用说这两个月以来他对他单方面的明争暗斗了。
余采晟本以为狼奴救过他、照顾过他,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能有所改善了,可这结果实在太让人震惊失望。
如果他现在就把狼奴其实是小世子的真相公之于众,江炽得知这一切,会发生什么?
狼奴未必会恨江炽,江炽却一定会恨他。
狼奴哪怕披着一个奴的身份都能如此耀眼,若拿了江炽本捱到弱冠之年就能得到世子之位,江炽怎会善罢甘休?
后果不堪设想。
余采晟突然拉停了马。
狼奴又跑出去一段路后才回头问他:“你又怎么了?”
“孩子,我记错了,没有什么军情。我们回去吧。”余采晟勉强露出个笑道。
快到五月了,天越来越热,楚言枝将身上的春衫褪下换上了更为轻薄的夏衣。婚期越来越近,礼部将婚服送到了慈宁宫,让楚言枝试穿看看,若有不合适的地方再送回去改。
婚服是由八十一位绣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每一处细节都经得起细细欣赏,但楚言枝看了一眼,便让人收起了。
红裳和绣杏催她换,娘亲也进来说想看看枝枝穿上嫁衣会有多美。楚言枝仍然不想,最后以皇奶奶病重,她实在无心应付这些事情为由推拒了。
楚言枝倚靠着雕鸟刻花的架子床,半身隐在暗处,隔着珠帘,看向同样被放置于雕鸟刻花的柜子里,隐在暗处的精美嫁衣。
慈宁宫内依然燃着信灵香,这悠远的香气亦无法遮掩住这宫内从每一处角落泛出的沉沉腐朽气息。
楚言枝慢慢扇动着团扇,思绪飘远,飘到远隔千里之外的北地。
听狼奴说,那里望也望不到尽头,风和雪冷极了,日光与花香也暖极了。
她不会在这宫墙里闷到死,可她爱的人会。皇奶奶会,娘亲会,年嬷嬷也会。
她不想嫁给姚令。
不论用多少美好的理由去装饰,她一想到这件事,心口就是堵的,下意识要回避。
她不爱他。
楚言枝从前以为婚姻不需要相爱,搭伙过完一生就行了,可兴许姚令的话是对的,她如今既无法想象和一个不爱的人同床共枕、为他生孩子,也无法想象和一个不爱的人相对着直到老死。
“殿下,太后娘娘醒了。”莲桃进来回禀道。
正在和红裳一起把嫁衣放好关柜子门的绣杏低低叹了声气:“……睡了整整两天两夜啊。”
楚言枝回神,不待人扶,立刻去往隔壁内室,一进门,又不由放缓了脚步,面上带了几分笑意,乖乖甜甜地对倚坐着的荀太后喊了声:“皇奶奶,您醒啦。”
荀太后看着她走进来,轻轻点了点头。
等楚言枝在床沿坐下了,荀太后抬起干瘦的手,摸了摸她的头。
楚言枝握了她的手,要接过如净嬷嬷递来的粥喂她,荀太后却摇摇头道:“皇奶奶不饿。”
楚言枝捧着粥碗的手控制不住得有点抖。
她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笑意,搁下碗后,往里稍稍坐了些,轻轻抱住荀太后:“皇奶奶。”
荀太后抚着她的背:“你父皇和你娘亲,都在正殿?”
楚言枝略微点头。
“方才我听如净说,礼部将你的嫁衣送到了,很漂亮。皇奶奶等不到你出嫁那天了,枝枝,穿上给皇奶奶看看好不好?”
楚言枝气息微哽:“……不穿,皇奶奶等六月就能看到了。”
荀太后笑笑:“好孩子。”
楚言枝闭了闭眼,暗暗揩去眼角的泪,终于还是起身回厢房换婚服了。
婚服层层叠叠,每一处细节都很贴合她的身形,宫婢们围着她夸赞。红裳和绣杏要扶她再过去,楚言枝却一步步走到妆台前坐下了。
“把凤冠也带上吧。教习嬷嬷是不是还没走?让她们今日便为我试妆。”
红裳沉默着退下了,不一时便领了那几个教习嬷嬷过来。
“老奴我不知给多少贵人化过妆,殿下这张脸是奴婢们化过得最美的!真是黛也多余,脂粉也多余,竟教我们没发挥的余地!”
楚言枝凝视着铜镜里的自己:“嬷嬷对每个人都这样说的吧。”
“哎呀,这是实话呀!”
教习嬷嬷们都长着张极为喜庆的脸,她们忙忙碌碌地为她挑簪插笄,弄得宫婢们也各个喜气洋洋的,好像她今天就要出嫁了似的。
红裳和绣杏催她们快些,紧赶慢赶,小半个时辰后终于都收弄好了。
楚言枝站起身,才觉得头顶和肩膀是如此沉重,金银累物全堆在身上,好似一块块大石头把她的心框起来了,让她不敢行差踏错。
她由她们扶着跨过门槛,正是初夏的傍晚时分,她逆着光步步走向荀太后,最后停步,展臂慢旋一圈,笑问:“皇奶奶,枝枝美吗?”
荀太后看着眼前穿一袭华美嫁衣,身段窈窕姿仪端庄的楚言枝,目光却恍惚起来,好像看到那年捂着手“蹬蹬瞪”朝她跑来的小女孩儿,小枝枝仰着头说,“皇奶奶,我抓住了一只蝴蝶!”
她叫如净拿来了琉璃瓶子,小枝枝小心翼翼地张开白嫩的小手,里面却躺着一只再也扇不动翅膀的死蝶。
“很美,枝枝是世上最美的女孩儿。”荀太后眼里含了泪,对她招手,“过来。”
楚言枝拖着这副沉重的躯体,又回到皇奶奶身边坐下。
荀太后支撑着自己坐直了,却抬手开始为她拆头上的凤冠与金累丝的钗,钗拔了一根又一根下来,楚言枝方才被绷紧的每一根发都变得松弛起来。
“皇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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