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敲得太急,以至于没什么节律,楚言枝跪在原处等待着,一直等到木鱼声渐趋平稳。
姚窕迅速从这变故中缓过来了。
她再度放下木鱼缘,手撑在蒲团上,望着佛像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她该怪罪枝枝吗?怪她没有听从她的安排爱上,或者说是乖乖地嫁给最合适的人。甚至是背着她,背着她本该最信任的娘亲和狼奴有了夫妻之实。
莫说她是一位公主,哪怕只是这世上最寻常的女子,在本朝有此行径也堪称惊世骇俗。
可她自己心里也有一直珍藏着的人,多少次记起年轻时命运捉弄造就的遗憾还会想要落泪。
姚窕闭了闭眼,爱与不爱,哪像那些一条条白纸黑字的礼教法度,写下来是什么便是什么。
“过一辈子……你和他,那太难了。”姚窕凝望着她,“你与姚令的婚事已经定下,要不是因为你皇奶奶过世,你下个月就得嫁过去。如今就算往后延了三个月,也改变不了最后的局面。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没有亲事,你也无法嫁给他。”
“娘亲说的这些,我都想过,想过何止一遍两遍。”楚言枝诚恳道,“我是公主,他是奴。即便他立下军功无数,封官进爵,也会因为是权贵而无法尚公主。他问我既然不敢嫁奴隶,那敢不敢嫁权贵,我说我都不敢,但实际上,我想嫁给他,和他是奴是权贵都没有关系。”
“娘亲,公主真是个奇怪的身份。皇权要我尊贵,但皇权本身就在蔑视我。不得嫁低位,又不得嫁高位,从不想我作为一个女孩子究竟爱谁、想要嫁给谁。我试着去顺从它,我以为我谨记自己身为公主的尊贵,成为它想我成为的样子,我就能过上富贵清闲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我顺从不了。一旦顺从,我就不是我了。”
楚言枝站起身,仰望着高高在上的佛陀:“我是谁?娘亲,我是谁。我是楚言枝,我是个肉身塑的人,我有喜怒哀乐,有恨有爱。我想作为我而活着,而我有想做的事,有想成为的模样,有爱的人。我爱小狼。”
楚言枝侧身看依然跪坐在蒲团上的姚窕:“我爱他,所以他是奴,我嫁;他是权贵,我也嫁。”
姚窕慢慢地从蒲团上站起来,依然不看佛,只看她。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想她呱呱坠地时羸弱地窝在襁褓里的样子,想她咿咿呀呀学说话时口齿不清的样子,想那些年在重华宫,她搂着她,和年嬷嬷对坐着穿针引线,给她绣小鞋子、小衣服穿。再大一点,她趴在她膝上学写字,拿小手指在她掌心写“一二三四五”写“枝枝”“娘亲”……她翻了她手里的书问是什么字,一字一顿地念“安老怀幼”,开心地说自己又多认识了两个字,后来学做针线,学琴棋书画,从那个坐上炕沿连足承都踩不到的小枝枝长成了如今立在她面前,决然地说,“我想作为我而活着”的楚言枝。
她真的长大了。
比起惶惑,姚窕更觉得欣慰。她自己的一生已经注定要在这宫内无尽磋磨了,可枝枝不一样,她才刚刚长大,像一根拔节而生的翠竹,没有任何一块石头能把她框住。
她也不该被任何石头框住。
不论这石头是脚下的门槛,还是一簇簇宫墙,还是那拦海挡天的山,都不可以把她框住。
姚窕走到她面前,捋了捋她耳边的发,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好。尽管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事,嫁给你想嫁的人。我知道你皇奶奶临终前给了你和三殿下各一只香囊……那是你皇奶奶给你们的庇护。我人微言轻,或许根本帮不了你多少,不过我至少不会成为你的顾虑。前路如何,我无法为你一一探知,但只要我能,就一定会为你提灯照路。”
楚言枝紧绷着的心弦终于在这一刻放松下来了,她一把抱住姚窕,颤声道:“娘亲……”
和姚窕手挽着手走出佛堂时,楚言枝望着头顶的朗日,头一次感觉到由内而外散出来的轻松,从前压在她心头的层层厚重乌云都消散了,连呼吸都变得畅快起来。
事既已定,楚言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明确地告诉姚令,自己决定不会再嫁给他了。
还是在之前那个梅林里。上回来时这里梅落如雪,如今已翠叶层叠了。
姚令坐在亭内为她煎茶,直到听见她此话之前脸上还挂着腼腆的笑。
姚令久久没说话,一盏接一盏连喝下半壶茶水,就在楚言枝想要再进一步解释时,他点头接受了:“自那天上元夜和枝枝说明白后,我就已有了心理准备。枝枝不用顾忌我。只是,你我婚事已定,你打算如何推拒?”
楚言枝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推掉某个人选不难,难的是……她不要由礼部为她择定人选,她要自己来。今天退了姚令,明天还会有另一个,只要父皇认定了她得嫁给谁,就会有无数合适的驸马人选。
“大不了我登金銮殿,当堂陈情。”
姚令惊得碰翻了茶盏,顾不得擦,压低了声音探身问:“这……岂不是要状告陛下?”
“有何不可呢。”楚言枝指腹摩挲着杯沿,冷静道,“我当然不会因为一时的冲动直接这样做,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走到这一步的。而且在此之前,我会想办法把危机降到最低。”
这是风险最大,但一旦成功,就能一劳永逸的办法。
姚令在亭中来回踱步,紧张得额头都冒汗了,语无伦次道:“枝枝,你,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吧,哪怕是假死脱身,从此以后远离京城过世外桃源的生活也比这好啊!皇权威势,多少八尺男儿亦不敢以身直对,何况是你。你还是陛下最疼爱的公主,往后得,得背负多少骂名。你和我从前以为的样子,怎么,怎么完全不一样……你就这么爱辛公子吗?”
登金銮殿当众状父,是藐视皇权、大不孝的重罪。
楚言枝沉默了下:“不止是为他,最重要的是为我自己。我在争取自己爱人的能力。表哥不必为我担心,我没那么傻,我敢有此想法,是因为我已有了底牌。”
娘亲的承诺,三姐姐在朝中造的势,以及皇奶奶留给她的庇护香囊。
狼奴说,他一定会在六月前赶回来。现在刚到五月中旬,兴许再过十日就能回来……赶不回来也没关系,九月前她能做许多事。
虽然楚言枝心里还是很忐忑,忐忑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但好像这是摆在她面前的最不需要费心的问题了……她连金銮殿状父的事都敢想,又怎么能怕面对他。
没由来的有些心慌。
楚言枝捧住心口,忽然感觉绞痛了一下,一时脸都白了,压着呼吸不敢动弹。
姚令察觉到忙过来问,楚言枝摆手,姚令即刻让守在外面的红裳和绣杏过来了。
楚言枝慢慢喝下一杯水,缓过来了,只是心脏还有点抽痛。
她皱起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妙。
发起反攻之后,江家军在江霖的带领下几乎是势如破竹,不过五六日的功夫,就已经把鞑靼王的主力军几乎全部围困住了。探子来报,说鞑靼王准备今夜撤兵逃离了。
江霖大喜过望,但仍记得骄兵必败的道理,告诫众人不可得意忘形,最后的这一口气才是最重要的,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接下来的每一战。
“江伯伯,让我去打他!”狼奴立刻道,“我要把他的头摘下来,灭了他的国!”
众人大笑不已,江霖拍拍他的肩膀,好笑道:“三面驱兽,尚要前开一面,何况是他。你把他逼作困兽之斗,恐怕会遭反噬。”
狼奴知道这话的意思,说是不能把人逼得太狠,否则他殊死抵抗,胜负反而难定了。但他不能放过他,距离约定之期越来越近了,他必须灭鞑靼,成为让陛下都要让七八分薄面的权贵,这样才能让殿下有勇气嫁给他。
“我是最厉害的,他怎么都打不过我。”狼奴说完又补充道,“我没有骄傲,是实话。”
江霖被他逗得不行,却也知道这的的确确是实话。天天打仗,旁人都累得恨不得闭着眼睛把饭塞鼻孔里吃,他倒好,竟还能抽出空来翻看兵书、练他新教给他的身法。这么些天下来,别说败仗了,连平局都没出现过,给他再少的兵马他都能赢,实在是奇才。
江霖想了想,点头道:“既然你坚持要这么做,我不拦你了。就算是尝试,整个江家军,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你合适的人。我拨给你十五万人马,你作为前锋将军,马上出发,打到哪里算哪里,都是你的功绩。”
“父亲,我也要去。”江炽突然上前一步,瞥了眼旁边的狼奴道,“耶律丰山之首究竟能落到谁人手里,还未定呢。”
一旁的余采晟觉得有些不对劲,江炽对狼奴的敌意好似一天胜过一天了。昨日踏过黑淳坨河折马而返的时候,回头就遇上了一直暗中跟着的孙晋,问他有何事,他却支支吾吾不肯说,他分明看见了他藏在袖中的旋镖。余采晟有种说不上来不安感。
他还没想到关于狼奴的身世该有何解。这世上暂时只有他一人知道真相,战场上刀剑无眼,他真怕自己等哪天到死都没法儿说出来。可要说的话,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合适的时机?
狼奴是个没心眼的孩子,江炽却不同,他机心太重。要被他知道狼奴其实是他亲哥,一旦相认就会夺了他的世子之位,他这种半点不肯落人之后的性子怎么受得了,怕就怕出现兄弟相残的惨案……
深思之时,江霖朗声大笑着答应了江炽的请求,干脆把十五万兵马一分为二,让他们各领一半,看他们最后谁能砍下鞑靼王的头,谁攻下的城池最多。
“如果你们真能做到……那真是为太多人报仇了。”江霖想到那个夭折的长子,内心沉痛,但抬眼见如今的江炽还算不错,也算有点欣慰了,脸上又挂了笑,“行了,英谦,给他们点兵去吧。”
狼奴把木奴的小衣服理了理,转身要走,江炽却突然提议道:“父亲,出战前不喝酒了吗?”
江霖意外地看他一眼,跟程英谦和余采晟对视笑笑:“炽儿长大了啊,每回喝酒都能要他半条命,今天竟知道主动提了。”
余采晟还未完全回神,闻言点头随便应和了两声:“是,是……那我给你们倒酒吧。”
他心绪杂乱地走向桌台,刚停步要拿起酒坛,酒坛就被另一人拿走了,抬眼一看,江炽摆了三只酒碗,各倒了满盏。端起来前还瞥了眼他的瘸腿:“等余叔叔走个来回,恐怕酒都晃干净了。”
余采晟跟着笑:“我这腿是不行。”
余采晟跟在他身后往回走,江炽步子停顿了一下。余采晟不禁探身往前看,江炽却又恢复了步履,将端盘先端到了狼奴面前。
狼奴拿了正对着他的那只酒碗:“多谢。”
江炽转身把端盘递到江霖面前,江霖抬手端了,他才拿了最后一碗,搁下端盘。
“来,孩子们,干了!”
江霖与他们相碰了一下,一饮而尽,等他搁下酒碗时,狼奴已经在拿帕子擦嘴了。这讲究孩子,喝口酒还斯斯文文的样儿。江炽还在闷着口鼻干咽。
喝完迎战助兴的酒,狼奴再次躬身行礼告退,迫不及待地拉着程英谦出去了,江炽紧跟而上。
江霖看着他们的背影,十分欣慰。狼奴救了炽儿两回,是个极赤忱的好孩子。炽儿越来越知道进取了,以后由他带领江家军,他能放心不少。
“嗯?小余今儿不跟他们一块去了?”江霖看向余采晟,笑道,“也好,有他们小的接班,咱们渐渐的也能放开手脚稍微歇歇了。”
“不不,我一会儿还去。您也知道,辛鞘这孩子莽得很,不跟在他身边我不放心。我,我是想拜托您个事儿。”
“又是什么事儿?回来之前你硬塞给我的那信我还替你收着呢。一天天就瞎想,仗都快打完了,我看你回去能不能娶那姑娘回来,哈哈哈!”江霖在桌前坐下了,让人把剩下那半坛酒拿过来,一倒一碗地喝,边喝边指着余采晟笑。
余采晟笑着上前道:“不瞒您说,还是那信的事儿。信封里头那地址,我,我给记错巷子了,昨晚上刚想起来,忙又改了一份。”
余采晟掏出了个没有署名的信封递上去:“战场上瞬息万变,谁知道下一刻谁生谁死,特别是我这残兵败将的……能捱到现在,真就是拼着一口气。要是能活着回去还好说,要是死了,您把这信拆开,地址写在里头了,您帮我把它交给那姑娘……”
“行了行了!这话你来之前就交代过一遍,我都给你记着呢!”江霖把酒碗往桌上一掷,站起身恨铁不成钢地道,“你说说你,打一辈子的光棍,没看上眼的就算了,你有喜欢的姑娘咋就非得等死了再告诉人家?听我的,等仗打完回去了,加官进爵,给人提亲去。什么寡妇不寡妇的,别管别人怎么看,能一起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你以前不总说要娶漂亮媳妇儿生个比灼儿还漂亮的孩子吗?哈哈,你努努力,说不定能成!”
余采晟又把信往前递了递:“……行,就按您交代的办,但这信您也务必收了。”
江霖只能叹着气收了信,塞到怀里,问他:“先前那封信呢?要不要还给你?”
“不用了,您到时候看着处置。”余采晟见他收了信,终于放心了,摆摆手要找狼奴去。
心事重重地走出营帐后,余采晟接过小将牵来的马,提口气正要弯膝盖踩马镫跃上去,忽见不远处的暗丛中似乎闪过了个人影。
余采晟皱起眉,一时不确定是巡逻的小将还是别的什么人,骑上马后先追了过去。
对方越是左躲右藏,余采晟越觉得不妙,且这身影很眼熟。
“谁在那?!再跑我可要开弓了!”余采晟搭弓拉箭,朝前喝道。
那躲在一棵高松之下的身影果然顿住了。
“转过来!”
那人慢慢转过了身子。
看到孙晋的脸,余采晟心下不妙,驭马上前,一下去就拎了他的领子:“你刚刚躲在营帐前是想干什么?要当叛徒?!”
被抓了个现行,还被冠上了叛徒的名头,孙晋又心虚又慌神,忙抱着余采晟的手臂解释道:“不不,老余你听我解释,我,我就是路过!没偷听!”
“你他娘还撒谎?让我抓着你两回了!”
想到昨天的事,余采晟扣住他肩膀就想往他手臂去抓,孙晋下意识要反抗,余采晟退出战场这些年,功夫早不如从前,真让他挣两下给挣开了。
孙晋转头又要跑,余采晟干脆一把扑他身上,咬牙切齿地回头想喊人来。
“老余你别喊!”孙晋连忙扭打着制止,余采晟简直是不要命了地想制住他。
余采晟别了他的手腕,从袖子里一掏,果然是那只随时准备抛甩出去的旋镖。
“他奶奶的,我这就带你去见江元帅!”
孙晋急得要哭不哭,真要被打上个叛徒的名头,他必死无疑!咋说也不能这么被冤死啊。
“我说,我说!是小将军叫我跟着你,没别的意思!就想知道你一天天的都跟元帅聊啥,真的!”
余采晟愣住:“跟着我,跟着我干……小将军是昨天刚打完仗的时候交代你的?!”
“是啊,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小将军搁门口听见你给辛将军上药,突然就不高兴了,本来是打算亲自过去给他送药的,最后竟然把药粉全扬了……他让我跟上你,说怀疑你有啥阴谋诡计,要是见你想把辛将军带到元帅营帐,路上就,就动手。”
“我能有什么阴谋诡计?!”
“我哪能知道啊!”
余采晟瞬间反应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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