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至这一问,让桑夫人顷刻间落下泪来。
桑至皱眉道:“夫人缘何无故落泪?”
桑夫人用手帕轻轻地擦着眼泪,道:“妾身辜负了夫君的信任,还是让夫君失望了。妾身没有把阿萝教好,素日里她便惯会顶撞妾身,欺负阿芙,妾身不仅没她教好,三天前,妾身还偶然间发现她竟与那管事的儿子有染。”
桑至大掌拍在扶手上,道:“什么?”
大召并无什么男女大防的规矩,只要男女之间没有突破最后的防线,私定终身,都不会被指责,桑夫人此时特意点出桑萝与叶唐有染,就是在暗示两人已经交付彼此了。
桑至岂能不怒。
桑家与岑府的婚事,本就是因燕王重情重义才得以高攀,如今桑萝不懂事听话,还出了这荒唐事,让桑家成了笑柄不说,还牵连了燕王府,与恩将仇报,狼心狗肺无异,桑至一想到此,脸色就更黑了。
桑萝胡作非为至此,他该如何向待他情深意重的燕王交待?
桑至道:“此事你是如何料理的?阿萝现在何处?”
桑夫人道:“妾身愚钝,想到这毕竟事关与燕王府的婚事,不是妾身能做主的,因此妾身只把他们二人分别关押,只等夫君回来做主,对外只说两人病了,因此外人还一概不知。”
桑至脸色方才稍霁:“你做得不错。把阿萝带过来,我先问过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实依照方才的表现来看,桑至已经信了大半,桑夫人对自己每月一分的家信的作用还是很有信心的,而待会儿等桑萝来了,只会帮她更加稳固这一信心。
桑夫人闭着眼都能猜到桑萝会如何。
桑萝一定不会承认自己没做过的事,这父女两的脾气又都如出一辙,非常得犟,所以桑萝在越说不清楚的情况下,就越不会认,桑至就会越生气,而桑至越生气,桑萝就越不认,两人情绪推到顶时,就会彻底爆发。
而桑至也会越发觉得桑萝果真如家信般所说的那样,目无尊长,满口胡言狡辩,是已经被养废的性子,万不能嫁进燕王府,给王爷惹是生非。同时又会厌恶桑萝糟蹋了王爷的心意,让他在王爷面前抬不起脸,对桑萝越发不闻不问。
而桑萝那脾气向来眼里揉不得沙子,桑至既然愿意相信桑夫人而不相信她,她也就会越委屈和失望,此时只要再推波助澜一下,桑夫人有自信,就能让这对父女翻脸,甚至断绝了父女关系。
如此一来,不仅桑萝的婚事能落到桑芙的手上,便是她母亲留下的嫁妆也能落到自己的口袋里了。
桑夫人两全其美地想着,就看到桑萝走了进来。
她还穿着那条皱巴巴的裙子,更没有心情梳理头发,整个人都乱糟糟地站在那儿,桑夫人正要嗤笑,桑萝竟然这般配合她,以如此不雅的面目见桑至,却见桑萝的小脸一抬,露出满脸泪痕。
桑夫人一怔,犹如见了鬼,瞪着她,一时之间不知道怀疑面前的人是他人假扮,还是怀疑桑萝被夺舍了,哪个更合适。
就见那即使被千夫所指也要抬着头的桑萝此时却满含悲戚,哭道:“父亲。”
这哭声亦是愁肠百结,激得桑夫人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了,犹如看到戏台上的窦娥喊冤,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桑至,桑至似乎也在错愕中沉吟。
桑夫人的心一沉。
桑萝捂脸哭道:“女儿被平白污了清白,却百口莫辩,原打算以死明志,只是父亲尚未归府,女儿恐怕当真死了,后面不知道还要被人如何编排,父亲又要如何误解女儿的为人,因此女儿才苟活至今,只为了向父亲证明,女儿不是羞愧而死,而是为了自证清白而死!”
她说着,猛地冲向了柱子,速度非常得快,没有一个奴仆能预料到桑萝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都还愣在了原地,倒是桑夫人先反应过来,尖声道:“拦住她!”
按照桑萝那性子,她要撞柱,就真的是要撞柱,而绝无可能是演戏。但若是真的让她这样死了,那自己可就说不清楚了。
因此桑夫人不能不紧张,但还是迟了片刻,桑萝已经头触柱子,即使有奴婢拉住了她,也只是替她减少了点冲劲力道,桑萝的额头仍旧破了,流出许多血来,她身子一晃,倒了下去,奴仆们忙七手八脚地搀扶住她。
桑至已经三两步走了过去,检查桑萝的伤势,那伤口触目惊心,鲜血淋漓的,绝非作戏,桑至看了眼,就忙让人请大夫来。
桑萝哭道:“有人用女儿失去清白之事污蔑女儿的名声,这还是小事,就怕有人为此离间父亲与王爷的感情,若当真是如此,女儿便是罪过。为了父亲与王爷,女儿一命不足惜,还是让女儿以死证清白吧。”
桑夫人惊疑未定地看着桑萝,桑至已经道:“好孩子,哪里真能让你以死证清白。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同理,你既然没有做过,也就没人能栽赃得了你,父亲一定会帮你查清楚的。”
桑萝在心底冷笑,但面上仍旧半是哀戚,半充满希冀地看着桑至道:“父亲果真如此能还女儿一个清白吗?”继而那眼里的光芒微弱了下去,“可是娘亲说证据已确凿,女儿已无狡辩的可能,一切就等父亲回府,把女儿赶出家门了。”
猝不及防被桑萝在这样的情况下吐出自己放过的几句狠话,桑夫人脸色微变,但她毕竟身经百战,已经可以迅速反应过来了,道:“阿萝,你记错了,娘亲不是不信你,说这些,只是为了吓唬你,看你是否真的还另有隐情。若娘亲真的不信你,早就该把你关到柴房去了,而不是让你仍旧好好地住在你的院子里。”
桑萝没说话,只是咬着发白的嘴唇,楚楚可怜地望着桑夫人。
桑至见她脸色有病态的白,身子也弱,如今却还为了自证清白触了柱,那原本对她的怒气和质疑也消减了下去些,道:“阿萝是小孩子,大人说什么,自然就信了什么。你是为了诈她话,她却信了,才闹出这样的事来,日后还是莫乱用这种问话的手段里,家人之间,开诚布公比一切都重要。”
桑夫人勉为其难地笑着,掩饰着内心翻起的惊天骇浪。这桑萝日日都在她眼皮底下待着,缘何突然转了个性子?难道果真是心灰意冷,所以才打算如此自证清白?
按照桑萝那种宁折不弯的性格,倒确实有这种可能,只是她方才楚楚可怜的目光,无论怎么看,桑夫人都觉得是学足了十成十的自己的神色。
此时大夫来了,桑夫人不好说什么,只能腾出自己的屋子,让给桑萝。
桑萝被扶起来时,小心翼翼地瞥了她一眼,道:“娘亲还是给我一顶软轿,让我回我的秋月院去吧。”
桑夫人不及答什么,桑至就道:“大夫已经等着了,你还回自己院子做什么?多折腾。”
桑萝抬眼,又瞥了眼桑夫人,细声细语道:“可是里面是娘亲的屋子,我怕……”
至于怕什么,她偏偏停在这儿,不说了。
桑夫人哪能让她如此余音未尽,于是立刻接上:“夫君有所不知,原是有回阿萝淘气,打坏了我的一个美人觚,我为了叫她长记性,告诉她以后不准再进我的屋子。原本是打算她日后乖了,就让她进去,谁承想……都是妾身的错,是妾身不会教导孩子。”
她自信得很,桑萝过去十四年可是一天舒坦日子都没有过过,孩子受了满腹委屈,总会想向家长告状讨回公道,如今桑萝公道没到手,还被她反向污蔑,桑夫人不信依着桑萝的脾气,不会暴跳如雷。
因此桑夫人一说完,就安心等待桑萝发火,结果她等来等去,只等到桑萝怯怯地回答:“娘亲这话一听就是在周全我,看阿芙妹妹的模样,便知道娘亲有多会教,女儿还如此冥顽不化,全是女儿愚笨的错。”
桑夫人再次错愕。
桑至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
桑夫人确实在家信里不止一次说过桑萝冥顽不灵,不服管教,可是今日这一照面,桑萝的表现却不是如此,相反,她非常的懂事听话,没有推卸过一次责任,有了错,也不管什么错,全往自己身上揽。
而且她不仅没如书信里说天天和桑夫人对着干,还能主动为她说话。
怎么看,眼前的这个桑萝都和家信里所说的桑萝是两个人。
如果桑萝真的不是书信里的性子,桑夫人不该教不会她的。
桑至顿了顿,道:“别的话休要多说,现下是你的伤要紧,先进屋里让大夫看了再说。”
桑夫人忙陪进去了,为表示手足之情,桑芙也立刻跟过去,却是为了在别人不注意时,走到桑夫人身侧,轻声道:“娘,这桑萝究竟怎么回事,跟变了个人似的?你说爹爹会不会怀疑我们?”
桑夫人也不知道桑萝究竟是怎么了,但毕竟今天的圈套不是一日布置成的,而是经年累月设下的,桑夫人不信就凭着桑萝一时的转变,能破局成功。
而更重要的是,桑萝能不能破解眼前这个由她精心设下的毒计还是个问题。
所以桑夫人完全不慌张,她道:“我马上就会让她尝到百口莫辩,只能永坠深渊是什么感觉。”
作者有话说:
第四章
大夫在给桑萝包扎,桑至坐在一边看着。
他是行伍出身,桑萝的伤势但凡掺了点水分,都骗不过他,可是眼前那伤口狰狞得毫不作假。
桑至看着因为失血而脸色苍白的桑萝,又想到家信里的字句,他慢慢意识到,这个家没有如他想得那么太平。
桑萝与桑夫人之间总有一个人在说谎,又或者更严重些,这对继母女都意欲欺骗他。
初回府的时候的柔情此时都散了,桑至只要想到那些精心照顾与周全下藏的都是算计,他就有些恶心。
“父亲。”
是桑萝在叫他。
桑至回过神去,看向她,面上倒仍旧是和蔼的:“现在伤口还疼吗?”
桑萝道:“还有些疼,但不打紧了。”
最打紧的是要把冤屈给解除掉,重获一世,桑萝可不想再嫁给叶唐。
她轻声细语道:“父亲,其实在被关禁闭这几天,女儿仔细地想过了,这其中的原委不是不能查的。”
桑至道:“你细细说来。”
桑萝道:“女儿与那叶唐素日没有交际,他不会无缘无故来攀咬女儿,何况他手里的那个香囊确实是出自女儿之手的,女儿便想着能拿到女儿身边之物的,一定是能出入女儿房内的丫鬟,不一定是近身伺候的,寻常洒扫的粗使丫鬟也有可能。但好端端的,他们也没道理害女儿,想来还是受人指示,而能无端差使动人的,也无非财帛罢了。”
她讲话很有条理,不疾不徐地娓娓道来,更不像是那等粗鄙不堪的人了,桑至眸色深了些,道:“这些你娘亲该想到的,她查过了没有?”
桑萝道:“娘亲只说证据确凿,让女儿休得抵赖后,便把女儿关了起来,之后娘亲又做了些什么,女儿都不知道。”
桑至道:“你不知道,我叫进来问问就知道了。”
他等大夫收拾好医箱退出后,就把桑夫人叫了进来。
桑夫人未及开口,便听桑至问她:“夫人,阿萝之事,你查得如何了?”
桑夫人面露难色,道:“妾身尽力去查了,只是结论不大利于阿萝。那叶唐一口咬定他与阿萝已私定终身,不仅有那香囊作证,便连阿萝身上哪里有痣都说得出来,亲近伺候阿萝的两个丫鬟,一个叫唤月是抵死不认,但另一个银月却是连她们何时约会,在哪里约会都说得清清楚楚,妾身想一个丫鬟哪有本事编造得如此周全,想来那十成里也该有八成是真的。”
桑至道:“只查了这些?”
这话问得桑夫人惴惴不安,桑至能问出这样的话,分明是心里已经存疑了,大约是因为桑萝今日表现与书信里相差太多,所以让他生了疑心吧。
桑夫人边在心里骂桑萝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如此给她生事,另一方面忙回道:“妾身实在愚笨,不知还能从哪查起,倒是想到了一个法子可以还阿萝清白。”
桑萝想,终于来了。
便听桑夫人用那关切的语气道:“既然阿萝一口咬定与叶唐毫无关系,那便请婆子验过身,若还是完璧之身,自然也就能还她清白了。”
桑萝的手在锦被下拽紧了衣裳。
就是这个。
前世她就是因此而彻底跳进黄河洗不清的。
前世她的想法很简单,做过就是做过,没做过就是没做过,验身的方式虽然很屈辱,但确实能还她清白,所以她在叶唐清楚说出她身上哪儿有痣,桑至再不肯相信她的情况下,同意了。
谁承想,那婆子根本就是桑夫人安排好的,说好的验身其实是栽赃陷害,即使后来桑至看她死鸭子嘴硬又给她请了婆子来验,也彻底没了用。
也因为她被验过身,此事彻底闹大,桑至嫌她丢脸,就和她断了父女关系,把她匆匆嫁于叶唐。
所以再活一世,桑萝怎么可能再让桑夫人得手。
她只等桑夫人话音一落,狠狠揪了自己大腿一把,便哭道:“若是让婆子验过身,女儿就算还是完璧之身,也会招来非议,若是如此,女儿宁可以死证清白,也不愿受此侮辱!”
桑夫人还想哄骗她:“只是我们关起门来验一验,安排的婆子也是极为妥帖的,怎么能说是为了污蔑你清白呢?我但凡还有点办法,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桑萝便不理会她了,向桑至哭道:“父亲,还有办法的,事情还不到这个地步,就如方才女儿所说,无非财帛动人心罢了,还请父亲去调查一番那叶唐,看他最近可有出入赌坊,或者买过什么大宗的物件。”
桑夫人心急速往下坠,忐忑不安起来,就听桑至道:“依你的,查一查。”
他叫来人,吩咐下去,那是他军营里的兵,不是桑夫人所能干预得到的,桑夫人眼睁睁看着人进来又出去,不由道:“夫君……”
桑至瞥她眼:“夫人还有什么高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