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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齐朔率军到达澄阳后,稍事休整,便要再次启程往北,返回中都。
    这次北去,他带上了韶声。
    也命柳举及与他相关的所有人等,全部随行。
    平江府前线的守军,仍由元宝统领。
    而何泽生则暂卸平江常务,于澄阳专心招待南朝将派来的使者。领议和相关的的诸般事务。
    在齐朔南征这段日子里,何泽生已经算的上是他的心腹了。
    派他出面议和,能显出北地对南使的格外重视。
    与南朝议和,既不是齐朔提出来的,又是他提出来的。
    说不是他的主意,乃是因他刚返回澄阳后,便收到了禄城来的一封密信。
    送信之人是南朝内阁重臣方必行的亲信。齐朔素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早年在中都见过此人,召见时,只瞟过一眼,便将人认了出来。
    信是方必行亲笔,所求正是议和之事。
    齐朔并未立即回复,反而将信晾在了一旁。
    至于方必行那边,不多时又传信来,强调他的诚意。说这不是他自己擅作主张,而是南朝皇帝的意思。特使梅敬宜不日就会从尉陵出发,前往澄阳,拜会元将军。
    经过暗探的查验,梅敬宜确实有便装前来的意思。
    齐朔这才回了信。
    信中的内容却是:他马上要前往中都,特使密访之事,容后再议。若南朝着急,可派人随往中都。
    信发出之时,他的大军已经向北开拔了。
    这使他的态度更显暧昧,既不同意,也不反对。
    看上去对议和并不感兴趣,只是陪南人玩玩。
    但其实,方必行能亲笔提出议和,与齐朔脱不开关系。
    何泽生受齐朔命,通过柳家,搭上了南朝士人的线,早早在禄城文官之间,散播起了元家军强盛,不可正面对抗的言论。
    这些流言里,不着痕迹地混杂了元将军礼待士人的夸赞。
    正巧尉陵战事吃紧,战报传来,上书:梅大人死守尉陵,幸不辱命。只是守军力竭,需要朝廷的增援。
    尉陵离江中平原很近,虽与元家军屡次交战,但仍然粮草充裕,守军完备,为了这一战,还调集了周遭的兵力,由禄京来的天子特使,亲自督战。
    如此条件,竟只是堪堪阻住元应时。
    更使人心浮动。
    自然而然,便有了方必行递到齐朔案前,来探口风的密信。
    *
    二月后,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
    亲征南地的元应时将军,终于回到了中都。
    这也是韶声时隔五年,再次踏上这片土地。距她与齐朔重逢,竟也过去了一年有余。
    齐朔的中都,与旧时的京城,全然不同。
    高阁重台,琼楼玉宇,皆作烟尘消散,街市上仍然热闹熙攘,但大都是步行的常人,零星有人坐轿,衣着朴素,不见往日纵意驰骋的宝马飞鹰,华盖香车。
    而南使梅敬宜到达中都之时,正逢九九重阳。
    何泽生与元宝接到齐朔手谕,派人护送南使北上,何泽生甚至亲身陪同,随梅敬宜一道向北。
    见到齐朔时,梅敬宜眼中的惊异,不比韶声父亲柳执要少。
    “……元将军。”不过,除了刚开口时的一点小瑕疵,并不损他南使的风度。
    “快坐。”齐朔微微一笑,仍用着少年时亲切的语调,热情地招呼梅敬宜。
    “我们许久未见,今日合该叙叙旧。”他屏退诸人,只留下梅敬宜一人。
    齐朔在家时,是京城少年们拥簇的中心,谁都愿意和他这样一位有才、温柔、又貌美的贵公子交际。
    至于梅敬宜,学业上虽略逊齐朔一筹,但也算的上顶尖,又因为柳韶言的缘故,与齐朔有些王不见王的意思。
    齐朔似乎是全然不记得二人之间的龃龉,一开口声音里全是对少年时光的怀念:“我家中生变之时,你好像还没取字,快告诉我,如今你的字唤什么?”
    并不遮掩自己的身份。
    “承蒙将军抬爱,梅某字子持。”梅敬宜起身,向他拱手。
    尉陵一战,虽持续只五日,但仍使他殚精竭虑,劳心劳神,以至于现在还未完全恢复。
    他英俊的面颊已经有了微微的凹陷,憔悴之色难掩。与齐朔光彩照人的美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更有趣的是,梅敬宜面见齐朔时,身着庄重宽大的南朝文官袍服,左手持节,右手握着载有南朝皇帝亲旨的金卷,身后跟着两名副使。使者之仪完备周全,甚至称得上隆重。袍服下,他身形消瘦,脊背依然挺拔,有种宁折不弯的高洁气质。
    而齐朔本该以对等的方式迎接来使,率众人与梅敬宜对坐相谈。他却仍穿着他最常穿的青衣,且毫不在乎地,轻飘飘将旁人都打发走了。
    如此,看上去是在亲昵地怀念少年时的玩伴情谊,其实是一种慢待。
    但梅敬宜却不卑不亢,面上丝毫不见愤懑羞耻。
    这使齐朔也不得不在心里称赞。
    不过,心里的称赞也只能放在心里,话语间却愈发轻慢,不提任何议和事,反与梅敬宜拉起家常来:“子持,好字。多年不见,不知家中可安好?”
    “都好。”梅敬宜答。
    “父母高堂身子可康健?”齐朔又问起了他的家人。
    梅敬宜见他迟迟不入正题,终于有些坐不住了:“将军,梅某以使臣身份前来,身怀圣谕,要与北地和谈,并非专陪将军闲叙。若将军今日不愿和谈,等到了想谈的时候,我再择日前来。”
    话语之间,颇有些意气。
    齐朔却全然不在乎他的不敬:“不急,既然到了中都,不如多在这里转转,散散心。这原也是我们自小生长的地方,正巧能回忆往昔。随你一同从澄阳来的何施霖,也曾在中都求学过一段日子,若我事务繁忙,子持可寻他作向导。”
    “子持若觉得此刻受了怠慢,想见我的谋士,今晚我备好了接风洗尘的宴席,他们都会到场。也算是我为今日的匆忙,向子持赔礼了。”
    他的笑容依旧,话也说得客气。但句句只提梅敬宜本人,避开了他身上所负的南使身份。
    更加轻慢了。不仅慢待梅敬宜,且丝毫不将南边朝廷放在眼里。
    齐朔这客客气气的软钉子,使梅敬宜一肚子的火气,丁点也发不出来。
    只能收紧了袖子里的手,垂下眼帘,尽力藏在心中。
    平复许久,才终于硬邦邦地挤出一句:“不必,至和谈之日,我再见诸位也不迟。”
    齐朔温柔一笑,出言安抚:“子持不必如此紧绷。你现在就可以知道与我和谈的条件。你去信告诉南朝皇帝,就说,元应时要尉陵。至于元应时是谁,我想我不说,你也会告诉他的。”
    “你!妄想!”梅敬宜霍然起身。
    冲动之下,他伸手指着齐朔的鼻子,想破口大骂,却又碍于素来良好的教养,一时找不出任何脏话。
    齐朔不紧不慢地从上首走下来,揽住梅敬宜的肩膀,一副兄弟情深的架势:“何必生那么大火气。我已为你找了何施霖,等下便让他带你四处转转,开阔胸怀。”
    他的动作看似亲昵,但手上的力度却重似千钧,容不得梅敬宜有一丝反抗。
    梅敬宜便就着这样的姿势,被齐朔带到了何泽生的面前。
    夜里的接风宴,他却借着何泽生之口,向齐朔称病不去。反而挑灯伏案,天未亮时,便向南朝的禄京城传了一封加急密报。
    这一切当然都落在了齐朔眼里。
    探子来报时,他只遣人回去继续盯着,不做任何干扰。
    “是。”探子接了他的命令,很快就又隐匿在黑暗之中了。
    “他倒是那稀巴烂的南朝里,难得的有骨气之人,我还以为文人都是些孬种。”探子一走,齐朔身旁的杨乃春便出声嘲讽起来。这里所说的他,指的便是梅敬宜。
    此时室内灯火通明,亮若白昼。
    宋士光称王定都中都时,十分仓促,旧朝宫城残破,重建新城又要时间,就只修葺了旧宫城中轴线上的天启、天极、天和叁殿,登基大典后,便作宋士光的起居之所。
    可惜宋士光没见着他的新皇宫竣工,就身陨下台。至于他主持修建的新皇宫,自然是不建了。其图纸齐朔却令人封存了起来,并未毁去。
    而齐朔并未称王,便还一直沿用着宋士光入中都后,给他分配的将军府邸。
    除了梅敬宜,齐朔此刻也未歇下,正在他的将军府之中,与杨乃春、吴移、何泽生,一直围着墙上挂着的舆图,议事到深夜。
    “这位特使梅敬宜,竟是主战派。给南朝皇帝写的信里,全是斥将军向他们要尉陵,是厚颜无耻,狮子大开口,贪得无厌。建议禄城不向我们低头,反而可以据尉陵之险,择机收了平江府。“
    ”可他是方必行的弟子,那么,方必行的态度就不太明朗了。我们对方必行的拉拢,是否要再加些筹码?或者,索性我们让些利,不要惹急了他们,才好再徐徐图之?”
    何泽生提出自己的观点。声音里含着隐隐的担忧。
    他放下探子从梅敬宜处偷偷拓下来的密报。探子拓得十分小心,只用蝇头小楷,全记在薄薄的一张纸上。
    “何先生,吴某认为,想太多反而容易当局者迷。我们不如简单些,管他们南朝怎么想,我们只要尉陵。明面上议和,暗地里拖延,趁他们还沉浸在尉陵惨胜的幻觉里,一鼓作气,从中都发兵,直取尉陵。”吴移从何泽生面前拿起他放下的字纸,递给齐朔。
    齐朔接过,伸手示意大家先暂停讨论。
    他折起吴移递来的纸,遮住唇角的笑意,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眉眼:“不,方必行与梅敬宜不同。虽南朝以师生关系,钉死了他们是一派,但方必行不与我们合作,没有别的选择。施霖,你在南边经营得很好。”
    “或许他主战,所以才派梅敬宜来守城。但从他给我发出的第一封信开始,就注定了要与我合作。早在那时,禄城就开始怀疑他,所以,才让他以私人名义,传南朝皇帝的旨意。”
    “不久之后,渔翁便该收他们的应得之利——尉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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