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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卓思衡觉得自己被骂进去很冤枉,他也只说过两次话,一次是自我介绍,一次是吵架,还有其他几个一直比较安静的解元也很无辜,此时他们也只能说无奈地看着彭世瑚,看得出他们很想剖白自己并不是真的喜欢这种场合。
    他语气不善,自衣着看家世,也能猜出是个寒门子弟,许多高门世家的解元此时都满面不屑与薄责,似觉得他不懂此宴门道,器量与见识皆是上不得台面。
    尴尬的气氛再度弥漫开来,还得靳嘉出马,他又站起来笑呵呵倒了杯酒敬给彭世瑚道:“彭兄消消气,不过是闲谈,读书辛苦,偶尔说些旁的,无妨,无妨……”
    可他话音没落,酒杯却先落地了,彭世瑚怒容满面将他递来的手极用力拨开,酒洒了坐在最近的卓思衡一身。
    他好心疼衣服。
    “你是读书人,不是曲意逢迎的勾栏女子!没得半点骨气!”他瞪着靳嘉,话说得极不客气。
    一般人听到这话,怕是都要怒发冲冠的,然而靳嘉当真人如其字,乐尔向善,虽然也是面露尴尬,但还是说道:“彭兄不要气恼……大家即将同榜共赴省试,将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然而彭世瑚并不像卓思衡那样有台阶就会下,他冷哼一声,憎恶目光绕场一周:“耻于与尔等之辈同榜!”说罢扬长而去。
    这哥们儿也太莽了……不过想想,可能真的被聒噪的烦了。卓思衡其实也有点烦闷,只是来都来了,怎么也得拿到礼物再走。
    好多人哪受过这个气,指着大门开始痛骂彭世瑚,骂一句有人叫一句好,眼看群情激奋事态失控,洪老板及时出现,将准备好的锦囊一一赠给每位解元,只说薄礼相祝,又命人抬来一架绷好雪白丝绢的八开屏风,侍者捧上笔砚,请求各位解元以惯例留下墨宝。
    于是大家都暂敛情绪,琢磨如何题诗才能艳压群星,有几人文思极快,已落笔写好句子。在这样的地方留墨,不宜写诗,哪怕是绝句都有太长卖弄的嫌疑,于是大家都比着过去前辈的例子写一或两句诗联,四五六七言皆不限。
    唐祺飞也成了一句,写完后不忘挑衅似的看看卓思衡。
    他写得是句五言:
    百舸争一跃,风波踏月阶。
    文采还不错。卓思衡心中评价。但似乎其他人都很喜欢,觉得大气非凡又有拿云之志,称赞声不绝于耳。
    这时靳嘉也写好了他的句子:
    光阴踽踽催华发,覆水汤汤掷少年。
    是传统的时间不停歇要珍惜的警世恒言,因没有太大新意,众人也都只是面上应付夸了两句。
    卓思衡已想了一会儿,轮到他拿起笔来,写完一句便听身后有人夸好字,待到两句写完,大多人却是有些鄙夷,唐祺飞则轻哂一声,很是不屑。
    他写得是:
    银丝青鲫,曾逐快舟,灼蜜过江,忍刺吞香。
    许多人都很无语,但只有唐祺飞说了出来:“别人谈志,你却谈鱼,难道来考一次科举只收获了口腹之欲吗?”
    这不过就是在夸丰乐楼的招牌菜银丝鲫鱼做得好吃,因为是自邰江捕捞刚刚逐舟竞游的鲜活鲫鱼,又用蜜汁小火煨熟增鲜后再勾汁淋芡,所以纵使鲫鱼刺多,大家还是趋之若鹜品尝美味。
    只是大家都觉得,从方才卓解元说话一套一套来看,他这句子虽然简单,会不会有什么深意典故又暗藏些锋锐讽刺?各人心中各有解读,但只有卓思衡知道,他真的是在夸鱼做得不错。
    因为他的志向,是不必写下来让别人也看到的。
    那不如说说好吃的,这可能是此次群星宴唯一让他觉得还算值得来一趟的地方。
    很快他就发现了第二个。
    回到禅房,卓思衡拆开丰乐楼洪老板给的锦囊,里面除了些扇坠一类小玩意儿,居然还有一块刻着篆字“及第”的拇指长宽小金牌!
    这可太值了!
    他顿时希望省试之后还能有这么一顿,即便是到时候看着唐祺飞的脸,他也能吃得下去这顿饭。
    第19章
    待到几日后佟师沛得空来到卓思衡的禅房,刚一坐下便迫不及待打听起群星宴。卓思衡先捡流程讲了讲,佟师沛听完大笑道:“我刚听你那句诗,以为是在骂在座各位都是过江之鲫,从前是鱼,烤后是菜。”
    这点连卓思衡自己都没想到,好像确实也可以这么解读。
    他无奈表示自己真的是在夸菜,自己将来若是接妹妹弟弟入京,第一顿饭就要带他们到丰乐楼去尝尝。
    一直在听在笑的佟师沛却忽然少见的笑容渐渐归于沉默,卓思衡忙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再度露出笑意,但这时的笑里却有几分哀伤:“我大哥从前也爱带二哥与我去吃些京中饭楼酒肆出得新菜,但我那时年纪小,嫌弃他们对我严厉人又古板,总是找借口溜了做别的。”
    卓思衡不知他家到底什么情况,看佟师沛神情便觉该问一句关心一下,谁知佟师沛转瞬便笑得像没事人一般说道:“不说这个,我听传闻那天群星宴上吵起来了是怎么回事?谁吵起来的?”
    卓思衡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我……”
    佟师沛大惊:“你?我不信!我打死都不信你会和人争执!”
    “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卓思衡将当日情形一五一十告诉佟师沛,又问,“我实在觉得奇怪,既然唐家是累世官宦,唐祺飞又怎么会被教育得在那种场合里口出妄言?他自幼必然有为官长辈耳提面命,哪些话能讲哪些不能心中肯定有数,可他不但讲了,还是指我名道我姓讲出来了,实在诡异,我总觉得他是冲我,而不是冲什么太子东宫的。然而我不知自家和唐家曾有恩怨,父亲并未说过此事。方则你久在京中,可知其中原因。”
    佟师沛起初听时饶有兴味,而后听到唐祺飞的话时笑容渐消,最后当卓思衡问他缘由,表情又变作那股带着少年人顽皮坏意的得意神情,故作高深笑道:“我当然知道,但你要我说这么机要的事,可得拿出点什么来交换。”
    卓思衡知道他不是要钱财,许是在故意逗自己,无奈笑着问:“那你要什么?”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是等你接来你妹妹弟弟去丰乐楼吃银丝鲫鱼时,也带上我去蹭一顿。”
    “这有何难,我答应你!”
    听他这样说,佟师沛低头笑了笑,收敛起玩笑的意味,沉声道:“唐家与你们卓家据我所知没什么冤仇,但你没有感觉错,他十有八九话便是冲着你去的。”
    “可我也没得罪他啊?”卓思衡更迷惑了。
    “他父亲是唐氏旁支,因追随景宗有功得了官位,他家一时手握权柄又是先帝近臣,风光盖过了唐氏嫡系一脉。只是嘛……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他家日子可不大好过。唐祺飞他爹被外放到均州,虽说官位品级没变,但离中枢远了,于他家来说无异于贬谪。”
    卓思衡觉得到这里都还没他什么事,要知道朝内更新换代的时候他全家还在朔州喝西北风,自己都难以保全,哪有功夫折腾别人?
    “其实这也还好,真正要命的是三个月前,贞元九年科举的状元郎自翰林院出来,圣上特赐入御史台,得了均州登台郡的巡检,这位状元到了均州任上,专和他家过不去,这三个月已经连参他家三本,前两本还只是些琐事不当,但第三本直指唐祺飞的父亲在任上怠慢河工忽视堤巡,又细细列出了虞河哪处堤坝年久失修,哪处排涝口被屯田堵压,圣上大怒,前几天下了朱批让唐祺飞他爹回京交待。”
    一口气说完,佟师沛喝了好大一口茶。
    “可是……我没懂哪里和我有关系啊?”卓思衡哭笑不得。
    “有关系就有关系在这位去年的状元郎当真是一位妙人,听说他在翰林院时就得罪好些个同僚,为人最是冷面冷心铁口无情,而这位状元郎和你有个共同点:你们都是朔州调去宁兴府解试的解元。”佟师沛意味深长地看着卓思衡说道。
    “这是地域歧视啊!朔州人怎么?朔州人吃他家大米了?我们朔州出两个宁兴府解元那是人杰地……”卓思衡正在拼了命替自己喊冤,却猛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再看佟师沛欲言又止的表情,他脑内如雷惊乍闪,似是终于明白了,“这位状元……他家也和我家遭遇一样?”
    佟师沛笑了笑:“云山,我们俩的关系,你直说就行。没错,他家正是当年戾太子案八位罪臣之一,如今他杀回来了,也不知是针对所有先帝近臣还是单纯只是太过秉公正直,总之很是微妙。但唐祺飞讨厌你们这类出身的人,却是证据确凿,所以他为难你以此出言不逊,也是故意闹开恩怨,你若是还嘴和他就此事吵起来,将来你真高中,他们说不定就要拿你过去的话当党争的苗头说出来针对那位为难他们家的状元巡检,所以你那日做得极好,拆台也拆得极妙,没留半点把柄在人手上。”
    卓思衡并没有什么庆幸,他只是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皇上当年没有让他们家在大赦后返回帝京,主要是因为不想让先帝旧臣为难与酿成朝中派系相争,可是如今听来,好像无论当初做了什么努力,眼下似乎已是暗流在蠢蠢欲动,滔滔之势难以阻挡。
    “我还听说,这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状元郎曾和唐祺飞在青州的江乡书院一道读过书,不知道是不是个中有什么私人恩怨也未可知。”
    佟师沛随意一句补充,却让卓思衡脑子里忽然闪过记忆的片段,他猛地拽住佟师沛的衣袖,语气分外焦急迫切:“我问你!贞元九年的状元,是不是姓高名永清,他曾经为官的父亲叫做高本固?”
    “你怎么知道?”佟师沛惊异道,“莫非你们认识?”
    卓思衡顿时被喜忧两种情绪淹没。喜的是永清贤弟果然没有辜负高世伯的期许,高氏一门父子两位状元,当真风光无限;忧愁的则是,记忆里那个瘦弱沉默的男孩如今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此举是皇上授意还是自己为之?其中又有何原因,若是真的引发党争,永清贤弟又要如何自处?
    看得出卓思衡写在脸上的担忧,佟师沛拍拍他胳膊说道:“你不必多虑,眼下自己的省试要紧,你朋友的事我再帮你打探打探,不过你自己可别去给他联系,他在朝中,你在贡院,你们来往多了对你对他名声都不好,而且他做得事……总之你先别急。”
    听出佟师沛字字都在替自己考虑,卓思衡心中感激,暂且放下忧虑点了点头:“我晓得利害,不会轻举妄动的。”
    为了排解朋友的心结,佟师沛捡了几件帝京的新鲜事讲给卓思衡听,气氛缓和下来后,卓思衡看向他的目光却愈发深沉。
    “方则啊……你跟我说过,你家没人在朝为官,可你知道这么多,你当初可是戏言?”
    “绝无戏言。”佟师沛夸张地做了个发誓的动作,“句句属实。”
    卓思衡恍然大悟,压低声音:“难道……难道你家里是……”
    佟师沛不自觉也屏住呼吸,刚入口的茶都忘了咽。
    “是……是卖邸报的?”
    佟师沛将嘴里的茶全吐出来了,他咳嗽半天才说出话来:“若不是知道你脑袋好使得不行,我真以为你在装疯卖傻!”
    卓思衡忙给他擦掉茶水,满含歉意说道:“别的事我确实还算勉强得心应手,但帝京里的这些人际与身份,我一个头比两个大……”
    他听父亲说过,官宦人家有时都会收到朝廷的邸报,上面会记载一些最近的要事新闻,卓思衡觉得这就是如今的报纸了,只是普通人无缘得见,他也不知道邸报具体的流通方式。
    佟师沛好像很喜欢看卓思衡这样的聪明人犯难的表情,得意道:“那太好了,以后你欠我的饭只怕越来越多!”
    送走佟师沛没多久,范希亮便带着范永拎着大包小包自山下大汗淋漓爬了上来。
    “表哥,这些是给你过年用的!”他一边擦汗一边热情介绍,“这里有点茶叶和点心……这包是衣服,这回都是新的了!这个是新墨,帝京这边读书人都讲究新年换新墨润笔,你初来乍到不晓得,我给你预备了!哦对,这是我买得炭火,帝京一年到头也就正月里可能下雪,虽然不比朔州,但也是挺冷,你别冻病了。”
    “表弟啊,我来帝京是赶考,不用这么周全,你也太破费了。”卓思衡虽然一直知道表弟心细,却不知他竟心细至此,感激之余急忙拉他坐下烤火,生怕他一身热汗着凉生病。
    范希亮见卓思衡嘴上说破费,但看他来仍是开心,心中顿时比脚边红热炭火盆还要温暖明亮。
    他得早些回家,故而不能久留,走之前对卓思衡说道:“我家中近日年节的事情都忙完了,年前还能来一趟,我又写了几篇文章,表哥与我看看。再来就是要年后了,不过年后也没几天就要省试,只盼家中事情少一点,我多点时间来和表哥研读。”
    还有三日便是除夕,卓思衡要他年前就先在家待着,免得姨夫责怪,年后再看文章也来得及。范希亮笑着应了。
    除夕前一天,卓思衡也到帝京城内买些物资,虽说范希亮给他准备的面面俱到,但他想买些衣物和几本书寄回家中给慧衡和悉衡读过。然而没有想到,他刚寄出东西,便收到了家中来信。
    看信的落款,是十二月寄出的,可能那时家中才收到他在山寺落脚后留了地址写给家里的书信。
    信是慧衡亲笔,她表示家里收到他中解元的消息,已为父母上香,家人皆是思念兄长,不过请兄长不必担心,在帝京安心准备省试,但切记注意身体,不要过度劳累辛苦。家中三人都是很好,自己的身体也比往年好了许多,慈衡医术渐长,悉衡读书十分用功,朱五叔夫妇很想他,呼延老爷子也是如此,今年小勇哥从南方回来陪他过年,但他还是很怀念往常过年时与卓思衡一同饮酒夜话。
    信中都是家中琐事,字字温情柔软,抚慰卓思衡独自千里之外守岁的孤独。
    是夜,渴望团圆安宁的心只得靠一次次重读信件平息。
    卓思衡知道自己此时承受孤独,是为了今后一家人再也不离分,所以纵然思念折磨,但他仍然甘之如饴。
    这是他为想要的生活做出的努力,在这个或许不那么舒适的过程中,他觉得自己却是真真正正在幸福着的。
    第20章
    隆冬之际节礼最多,冬至、除夕、元旦、元宵。这四个大日子卓思衡都是在山中古刹度过的。
    近两个月来他跟随僧人晨钟暮鼓的作息像在家一样自在舒适,学习疲累时就去寺庙的田地里转转散心,偶尔还去听听却尘主持的法课,其间他发觉佛法能够静心,于是借了两本佛经当做阅读间歇的调剂。
    却尘很喜欢这个勤勉安静又随和的年轻人,经常拿自己的上好檀香送卓思衡读书时焚烧凝神,他来听法课时,也会额外多留他一会儿谈论佛心佛性。卓思衡谈吐颇有见地和慧根,住持觉得他是有明心见性之根基的,如此聪慧的人来洗石寺暂住也是深具佛缘,更是照顾有加。
    年后至元宵这段日子范希亮和佟师沛都没时间拜访,卓思衡就闷在寺内专心研读,待到正月将过,范希亮来了两次,两人换了这些天的文章相互品评,又说了许久的话,范希亮交待卓思衡很多自己上次省试不成功的教训,以及入贡院的准备,卓思衡也讲了些自己从父亲处听来的省试小窍门,二人依依惜别时,尚觉都有未交代完的事情,只是天色太晚,实在不能久留。
    而他们再见之时,便是省试当日。
    贞元十一年二月七日,礼部贡院省试开试。
    卓思衡还是背着自己的鹿皮囊袋,在一众箱笼置物的士子之间显得特立独行,仿佛是什么新潮流的引领者。
    贡院卯时一刻开封条,此时座次列榜已然张贴出来,榜前大多是亲随小厮打扮的人张望完急急跑回旁边等候的马车里告诉真正的考生与家长,但像卓思衡这样的就只能自己垫脚看了。
    省试人数比解试可要多了太多,卓思衡找了半天才看见自己是思字间。
    这时有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因为看得人太多,起初卓思衡还以为是挤到旁人,于是赶忙让开,但肩膀上又被轻轻敲打后,他回过头,看见范希亮标志性的温暖笑容。
    范希亮脸颊冻得通红,只有范永一个人跟在他身后,卓思衡本来想问表弟怎么是一个人来的,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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