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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事儿明明比他被关高家门外要劲爆多了好吧。
    许彦风见他的话水泼不进,待要再迂回一番,却见曾学士板着脸走入院堂。
    “十日内,不得告假。”曾玄度大人说话时若是睁着眼睛便是有事了,“几位侍诏同我入宫。”
    人人都知道这可能是要出事了,侍诏平常一天一个人进宫就足够忙活的,这么多人一起去,想必是会有连串上疏和旨意。
    果然今日宫中气氛焦灼大有山雨欲来之势。
    卓思衡也时隔十年再次见到了高永清。
    还是那样清瘦苍白,但眉眼中的坚毅和深邃却没被岁月折损,反而更显坚韧。他立于二十余名身着朱紫的朝廷大员当中,一袭绿袍不卑不亢,陈奏自己两日前上书中的条条罪状。
    “均州连阡累陌民善劳耕,自古以来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然而自唐令熙任均州知州,放任农荒不宣耕赏,从前在均州无论从事任何行当者,家中有田不荒产便可免去一定钱税,唐令熙到任后将此赐赏革除,致使大量余田荒芜,粮食岁产年年递减,以致于一灾空室,竟难以自调!这是臣走遍均州所累记的田亩荒芜情况,请圣上亲览。”
    高永清言毕自袖中取出一份折表,由太监转呈,皇上面无表情边翻边道:“你继续。”
    “虞河河堤之事臣已呈报过一次,皇上亦有示下,然而唐令熙不遵不违,拖延至今,虞河春汛本就势猛,加之去岁上游降雪频频,此次慢怠使得虞河堤坝在春汛之中多有决倾,数千均州百姓流离失所迫为荒民。”
    皇上此时已看完高永清记录田亩荒芜的折表,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此实乃人祸,若是臣所弹劾第一条唐令熙未曾有过,以均州的财力和积粮,一时天灾难敌,仍有对策之道,可惜他胸无臣纲目无民生,闻知灾情方觉已晚,只好逼迫均州富户为其分忧,私设灾税,上下皆怨声载道,并非怨怼于他,而是怨怼于圣上。赈灾如此,非灾不业,只怕会勾累出更大的灾祸,已不仅仅是不力了。”
    高永清的每一条立罪陈词都环环相扣、掷地有声,言至蓄纵犬奴、排异私阀两条时,殿内声音落针可闻。
    高永清将唐家奴仆横行霸道却被地方官吏维护的事一一陈述,每一案都配有受害者与其家人的供词画押。排异私阀则直指唐家将各处的亲戚安排进朝廷里,比如唐祺飞就被放在御史台的吏科做给事中,高永清还历数了几个如今在朝中手握一定职权的宛阳唐氏成员:
    唐令熙,均州知州,正四品;
    唐令照,工部尚书,从二品;
    史禹,六科司谏,从三品;
    唐祺飞,御史台吏科给事中,从七品。
    这是在京的,还有七扭八歪好几门在外任的亲戚,高永清化身户口稽查人员,给单独列出个折表,又进给皇上。
    五条大罪逐一陈毕,满堂寂静。
    卓思衡从来没见过曾大人眼睛能睁开这样大。
    他也没有见过如此言辞锐利的谏言。
    其实崇政殿内的官员不过二十余人,其余侍诏都被安排在外等候递交其余官吏的上疏和轮换排班后续听令,他一人在内,殿里便只有两个人穿着低品级的绿袍,那就是一个贞元九年一个十年的状元:卓思衡和高永清。
    原告陈述完毕,被告登场。
    唐令熙已被召回帝京,在挨骂时已气得胡子乱抖,卓思衡见过唐祺飞,这俩父子长得很像,面阔庭方的端正之态与一身不俗的清朗之气相结合,仿佛天生就是做文官的料子,抗辩之词也掷地有声:“均州虽是富庶上州,然而几年前北方四镇冬荒频频,朝廷命北部其余诸州运粮赈灾,其余州府多有推诿亏付,唯独臣倾举州之力,谨遵上谕,将存粮悉数运调,又调民夫多人襄助临州抢收秋粮,所谓农田均荒却有部分属实,然事出有因,绝非臣之荒怠。而赈灾不力……敢问皇上,他州之灾难道不是吾国之灾?均州倾力以抗北方灾荒,如今难得自保,难道是活该不成?”
    他再抬头时说话已有了哭腔,哀哀道:“谨遵上谕者,难道便要遭此构陷?自此以往,再遇邻州灾情岂不各州都要袖手旁观以求自保?天下百姓何辜?若是臣因此受罚,岂非寒了天下州郡官员的心?”
    他一番陈词结束,皇上的面色已由沉郁露出些许悲悯。
    不亏是为官多年。
    卓思衡冷静细思,也觉抗辩有力,只是永清贤弟手里有实打实的数据,想要依靠此等言辞翻盘,实在太难。更何况真正最让帝王猜忌的第五罪他却片言未提。
    这才是最要紧的。
    这时自他面前走出一位紫服大员,出列后卸下进贤冠纳头便拜:“臣愿告罪请辞,还我宛阳唐氏清白。唐氏跟随太祖兴国定邦,忠行可表,既然我与兄长同朝为官已造人猜忌,不若我自请白身,我兄才干吏能皆强于我,还望陛下莫要因人构陷对他心生芥蒂,万事请皆以国祚民生量度。”
    原来在这里等着。
    唐令照自请离朝,用行动表面他们家是不屑于构建势力和荣华的,要知道如今他比哥哥的官位重要职权更大,要是真的贪恋权势和逃避罪责,也该是被参的唐令熙自动请辞,然而却是他站出来……
    卓思衡偷偷用担忧的神色去瞥高永清,只见对方全然面无惧意,冷冽的神色胜冰欺雪,肃肃萧萧。
    看来永清贤弟已然料到会遭到以退为进的疯狂反扑,故而临危不乱。卓思衡略有安心,收回目光时却被曾大人瞪个正着。
    这是一个警告的眼神。
    卓思衡心中苦笑,眼下局势混战,他怎么会胡乱说话?若是说错话陷永清贤弟于危局,那他怎么对得起自己父亲和高世伯?
    他当然知道什么时候该保持沉默。
    眼神交换间,皇上已走下了台阶。
    他的目光不再有方才的半分犀利,只剩宽惠的温和,行至唐令照面前,双手将他扶起,又接过太监手里递来的进贤冠,替他戴好。
    唐令照不胜惶恐,连忙俯身不敢言语。
    “子辉啊,何至于此……”皇上叫了他的表字,“朕自会核查,绝不偏听,你身子不好,这样负气若是抱病,朕才是会真正不安啊……”
    “陛下……圣上……”唐令照老泪纵横,俯身再拜。
    “好了好了,你们都回去吧,今天本来就是先听听你们两头都是如何各有各话,便先到这里,兹事体大,朕定然不会昏察。”
    皇上的声音里也有一丝疲倦,朝堂闹出这样大的事情,他不立即给出反馈是正确的,总还要听听看看其他人的反应。
    如果是卓思衡自己,他也会这样做。
    众人纷纷退出大殿,高永清走过卓思衡身边,没有看他一眼。
    卓思衡也没有叫住他。
    二人形同陌路,擦肩而过。
    御道宽阔,官员们三三两两各走各的,卓思衡走在曾大人身后,努力不去看高永清的背影。
    “咱们做臣子的,不单单要向书本里的圣贤求学,也得看其他活着的圣贤而有所获益。”曾大人慢悠悠的声音同他的步调一样,“比如今日,你我就该向圣上学习何为不疾不徐何为当放则放。”
    卓思衡明白曾大人教训自己的意思,低头道:“是,下官受教。”
    “你心中有话,并非不当说之话,到当说之时再讲出来罢。”
    “是。”
    他们继续沉默着朝前走,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和呼喊声。
    “曾大人,卓侍诏,留步!”
    二人回头,竟是皇上身边的薛公公快步走来。
    “二位慢走一步,皇上有请卓侍诏前往天章殿。”薛公公朝曾大人见礼后说道。
    “翰林院的差事你回来再议,先去吧,莫要陛下久等。”曾大人看着卓思衡说完却没有立即转身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看向他。
    卓思衡明白曾大人目光的意思,正是在说:是时候了。
    第40章
    折回再见皇帝,他的表情和最后散议时的宽惠悲悯宛若两人,一双眼眸古井无波,低着头专注地以笔蘸墨,卓思衡行礼参见后皇上一言不发,只点过头让他起身。
    书案摆满奏章,皇上握着朱批的笔许久,最后也没落下。
    卓思衡也没说话。
    看得出皇上心烦,但他却心思清明异常冷静,甚至已经猜到皇上会如何开口。
    “卓思衡,我听人说你昨天去了高永清府上吃了闭门羹?”皇上面色沉静,不像质问倒像是好奇。
    不出卓思衡所料。
    “是。臣去拜见高伯父,然而仓促得知伯父已于五年前过世。”
    “你父亲和高本固是同榜,更是好友至交,遭遇也都艰难,只是如今高永清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去。”皇上叹口气后,低头笑了笑,“他不念少年故交情谊是他不好,你别放在心上,他就是这么个脾气,犯起耿直狷介的劲头连朕都是顶撞不误的。”
    看来高永清把什么都告诉皇上,卓思衡心里有了底,恭敬严正道:“臣父教导,患难之交不可泯,但若为国事,身亦可抛,无所顾忌。臣能理解高永清,也钦佩他,必然不会放在心上。若是臣父健在,也会欣慰故交之子有此孤臣之心。”
    “不是孤臣也不敢上这样的书,你能抛开面子看待此事,也是公明允德之臣。”
    皇上的高帽子从来不是白架的,卓思衡猜到后面的问题了。
    “方才两方所言你已都听见了,那么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卓思衡缓缓行礼道:“臣在陛下左右侍诏一年有余,资政尚浅,但也曾耳濡目染日见陛下处事。但凡地方上奏弹劾,陛下必多番垂询其余当地官吏,多方求证,若是大案,陛下则钦点督察院官吏前往地方督办。所以臣想此事牵扯甚广,许多证据均在地方,当实地取证,方能验听参详。”
    他要是只凭借自己目前所知的信息下论断,实在有失公允,帮唐家感觉像在借机向士族权贵示好,又好像报复高永清的闭门不见;帮高永清则更像暗中早有勾连刻意作戏,倒给永清贤弟添麻烦。不如做最正直的回应,本来这种大事就是要启动专项调查的。
    看着皇上如雪后初霁的神情,卓思衡也明白他在朝上就想好的答案不偏不倚刚刚好,再联系方才曾大人的言语,他心中微动,心想这不就是曾大人说得“该向圣上学习”?他言语之间的论据出自对皇上日常政治行为的观察总结,原来曾大人的意思就是让他拿皇上做例子来回复皇上。
    皇上饮茶几口,语气也松弛下来:“的确,兹事体大,还是要再查访后方能定夺。巡检的人选朕再斟酌,不过有个事情却是该要你去做的。”
    ……
    弘文馆。
    皇上让卓思衡去查找些前几代实录里类似案件的圣断量裁,并说不必一册册拿来,准许他这几日在弘文馆进读,整理成编,再递交自己鉴观。
    于是卓思衡这几天在风口浪尖的差事都免去了,倒得了个看起来有关、实际却不疼不痒的活,也不知是皇帝有意让他退避,还是不想他退避得太彻底。
    卓思衡经过和皇上双人对谈的一番考验已是过去一关,但不知后续如何,仍然显得心事重重。
    他每天入宫就埋头进弘文馆,也不多问其他,整理自太祖至景宗期间各州监察弹劾本州知州与长史的案宗和皇帝实录里记载的言语裁断。
    外面风口浪尖上人脑袋吵成狗脑袋,他这里却春和日丽万物祥静,每日以书卷为伴,就是需要摘录誊写的内容太多,经常晚上要回家加班。
    这一天午后,卓思衡在弘文馆伏案已久,高恭望光茶就给添续了五次,卓思衡又饮完一盏后,揉揉酸疼的手腕,见四周无人,料想下午也到了弘文馆最忙的时候,也不去催人来,便自己动手去填水,出去回来的功夫,馆内却多了一个人在翻阅查找。
    乌云发髻只饰以素绸珠簪,如此从俭却仍难掩天人之姿,不是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罗元珠罗女史又是谁?
    罗元珠见他率先礼让,也施施然行礼。
    卓思衡看自己书案上一摞摞卷宗,心想别又拿了人家要看的书,他还得抄半天,先让别人看完再说,于是笑道:“这些实录卷宗里罗女史若是有用,便先拿去看,我还要慢慢抄录。”
    罗元珠却螓首微摇:“只是找些太祖朝的旧档用作教例。”
    卓思衡觉得罗元珠有自己当年高中班主任带高考班备课那种严谨劲儿,心中敬佩油然而生,也不再打扰她查资料,朝座位走去。此时却有春风乍起,卓思衡书案上没被镇纸压住的几页手抄当即纷纷扬起复又落地,罗元珠拾起一页,目光略扫后递还给卓思衡。
    “我于苑内亦读过您省试与殿试的文章,敬服卓侍诏深通前四史,信手拈来尽是个中掌故。”罗元珠眼眸不闪,语调微微顿住后再道,“想来卓侍诏博学,其余史书也当是自有熟读遍览,在下冒昧,不知卓侍诏对《晋书》可有钻研?”
    “读过,但说是钻研还谈不上。”卓衍让他看前四史最多,里面的片段好些倒背如流,但后世的史书便达不到这个程度了。再加上从前家里没那么多钱买书,好些后来史书都是他有了俸禄后补看的。
    罗元珠以手执卷背于身后,清丽面庞上的笑容从容淡泊:“那卓侍诏必然记得《晋书》当中‘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故事。”
    卓思衡当然知道。
    东晋司马睿一朝,王敦作乱,与他同属琅琊王氏的堂弟王导彼时正任朝中要职,听闻刘隗建议司马睿诛灭王氏,于是王导率领全族跪于司马睿殿前告罪。时任尚书左仆射周顗是王导的密友,二人关系亲厚,哭跪的王导见周顗奉诏见君,高呼求救请周顗替自己族人求情,周顗不语径直入内。君臣叙话完毕,司马睿赐酒,周顗醉出,王导复又苦求,周顗不答,却和左右发出醉后狂言,说要为国尽杀贼寇。王导见他丝毫不顾念往日友情,心中无限愤恨悲凉。
    后来王敦杀入健康,自然不会对自己堂弟下手,而像周顗这种忠于司马睿的大臣则被他抓了起来。王敦问堂弟王导该如何处置周顗,想到当日殿外跪求的心寒和已消弭的友情,王导选择沉默不语。但沉默亦是一种表态。
    王敦下令杀了周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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