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放心。”刘煦干脆道,“皇后……身体不大好,朕也不怕卓参知知晓,她的情况多是因朕处置她家人才郁结于心,虽是因阿辰的缘故,她最近稍有好转,可还是屡屡提及其母亲与妹妹,朕不愿阿辰在她身边长大,宫中若由太后教导阿辰,朕便毫无后顾之忧。待到阿辰到了开蒙年纪,朕也希望卓参知能像施教指点朕一样做她的启蒙恩师。”
卓思衡确信太子说得是肺腑之言,于是他也直言不讳道:“在陛下心中,是太后与臣从龙而逐云,助陛下登临九五之尊,对么?”
“这是自然,没有你们就没有朕的今日。”
“既然如此,那瑶光公主也有太后和臣的教导辅弼,她为什么不能继承陛下的宏图,有朝一日与陛下一样贵为天子呢?”
刘煦呆愣在原地,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卓思衡的实话字字如金,他当然不会以此言为忤,可是要让公主继承自己的皇位,刘煦却是从未想过,今时今日第一次听到如此言语,不免整个人都如遭雷击,只道:“卓参知……是认真的?”
“臣自然是认真的,不过瑶光公主是陛下的掌珠,一切要看陛下是否认真。”卓思衡想将思考的时间留给刘煦自己,于是起身拜道,“微臣中书省还有政务,容臣告退。”
……
瑶光公主办过百日礼的后两日可谓风平浪静,直到第三日小朝会当天,朝堂上才又出现了争执。
起因是卓思衡提议宣永一年的恩科可以在照常科举的基础上增设正式的吏科,礼部被这突然袭击搞得晕头转向,当即表示吏员的归属是由吏部考核任免,他们礼部只管科举,这样一来让他们去插手吏部事宜,实在有失妥当。
礼部尚书何敬辉说完又觉得不够充分,当下又想出个理由来道:“再者说眼下已是十月,十一月各州郡通过的考生便要入京,准备时日也不足一月,这样仓促的当口如何能完善吏科各项事宜?若是办砸了,岂不是令圣上登基头年的首次恩科蒙尘?”
推脱职责在朝堂上是件常见的事情,没人觉得奇怪。
靳嘉作为礼部侍郎也在朝议之列,他听完自己上司的这话后当即觉得这个上司是不能要了,要知道卓思衡什么时候会打无准备之仗?指望为难他而推脱是不可能的事。
如他所料,卓思衡自袖中抽出封厚厚奏折叠本来,陈说道:“臣已将吏科选材如何在礼部贡院进行吏考,以及最终殿试圣上甄选钦点的实施方要写出,肯请陛下御览。”
何敬辉看着高公公接过卓思衡的折子递上去,也知道自己是甩不脱这职责了。
卓相一上任是没有新官的那三把火的,他半点没有雷厉风行,也不搞些虚花招,可是该他出手的时候再去想对策已经晚了。
这才是真正不好对付的上峰。
何敬辉暗中叹道。
果不其然,卓思衡准备完全,将整个吏科的选拔要如何操作都事无巨细讲得清楚明白,他还不忘补充讲解道:“地方州学尚且无有吏学一科,故而只先将科试设在帝京,统一考取。待到后续在各州州学郡学设过吏学后,再与科举同试分卷而考。”
何敬辉听完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个破绽,忙道:“陛下,臣有一问。敢问卓相,吏科在帝京考取也属应当,然而各地有志于吏科考取功名的学子在十月方接到此等好消息,只一个月时日,如何筹措旅资入京呢?若是只有家有资才者才可入京,那这科考试岂不专为富户而设?实在有违为国抡才的初衷了。”
卓思衡听完不慌不忙道:“何尚书此言有理,臣以为,可于驿道多设专为应考学子所预备的学舍与逆旅,持官府牒文入京应考者,在其间休息餐食,皆可免去一应资费。”
何敬辉一愣,未等他开口,卓思衡又道:“自然了,未免偏颇,也彰显陛下抡才之圣心与对天下学子的垂恩,不论科举还是吏考的学子,皆可免除。”
此言一出,朝堂上多了些窃窃私语之声,何敬辉这才回过神又要开口,靳嘉真想去拽上司的官袍后襟,好让他少说两句,然而不等他出手,卓思衡已经又先一步预判了何敬辉的发言,恳切道:“不过银钱是个大问题,这臣也知晓。但自圣上登基以来,处处俭省节流,所余库银足矣应付此举。这毕竟是为陛下所选材啊!陛下应让天下看到天子为国取士的诚意,还有什么比解决士子们劳苦衣食更好的诚意呢?天下士子无论贫寒富庶皆能同沐恩德,臣实在不知还有何处更适合将陛下勤俭的国库银钱花费出去了。”
完了,靳嘉想,就算他不想换上司,看来也要换上司了。
刘煦当然知道这个安排,他也愿意在这做皇帝的第一年多施行实在而非口头上的仁政,这只是他和卓思衡计划的第一步。
于是皇帝首肯,众臣也没有异议,皆大欢喜。
何敬辉心中黯然,暗道自己不识时务,想推脱掉麻烦的事却惹了新相的厌烦,就算卓思衡无有徇私排异的劣迹,他却也忐忑自己今后的境遇怕是要泥泞难行。
谁知这时,卓思衡猝不及防开口道:“不过臣也有思虑不周的地方。何尚书所言极是,若让礼部负责吏考,臣没有准备足够的时日,一时手足无措也是应当,仓促之间使得同僚乱纪,实在是臣没能顾及同僚肩上的重则,方才多有妄言,还请何尚书见谅。”
这次连靳嘉都震惊了,他实在是不知道卓思衡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卓思衡面对震惊的何敬辉,非常体贴地笑道:“臣以为,吏科此次唯有贡院考序由礼部照科举先例负责,其余从报身验文,到出题应试,再到判卷列名,皆有吏部负责。这样一来吏部也好根据吏科里的各科设置分派主考,免去礼部冗杂繁务,好教礼部诸位同僚可专心为圣上取士选贤。”
何敬辉万万没有想到卓思衡居然拉了自己一把,他原本以为所有事都会被推到礼部头上,一时激动万分说不出话来。
卓思衡则主动向其颔首道:“何尚书不亏是两朝元老,多有见识,多亏您的指点,才有如今分工之明,多谢尚书谏言。”说罢又朝皇帝一拜道,“圣上身边有如此谏臣能臣,当真是社稷之福。”
靳嘉看着激动得快哭出来的上司,只觉得卓思衡在当上参知政事后功力更进一层……
……
小朝会下朝后,卓思衡准备回中书省政事堂继续看各地呈上的奏章,一转身却被浑天监察院监丞阻住去路。
“见过卓相。”
浑天监察院监丞的职责按理只需要参加大朝会,小朝会与他无关,但因今日商议之事涉及盂兰郊祀的具体事宜,他才来陈述天象吉凶。
“监正可是有事?”虽然还有一堆事情等着自己,但卓思衡面对路遇的同僚仍是十分耐心,“我们一道边走边聊。”
监正受宠若惊,连道客气,二人一并在长长的御街甬道上朝宫外走,监正也边走边兴致勃勃道:“下官回去后又翻阅了些《易》学古籍,发现那日所解之震卦还有旁的释义。”
“监正但说无妨,我不大懂《易经》与其中深奥的学问,若是有什么玄机,也请使我受教。”
监正也是个精通自己本职工作且足够认真的人,虽然卓思衡已经不太关心那个卦象所呈现的含义,但还是乐意听这样的人讲讲他所不了解的领域。
卓思衡在知识面前的谦卑让监正大为震撼,他本想夸赞几句,却又担心卓思衡以为他来攀谈是溜须拍马刻意逢迎讨好,于是及时收住话,只说书中的发现:“有传《易》于甲骨之上流传,其文字也与我们今日不同,前朝便有学问大家拆字解意,按照甲骨之书金石之学来求甚解。比如这震卦,震之一字就可拆开来看。古时人闻听雷震则知雨至,震卦又是天动之象,雨和辰相合,天之欲雨才可震惊百里。”
听到这里,卓思衡愣住了,瑶光公主取了新乳名阿辰的事只有宫中寥寥几人知晓,他的家人自然不会四处乱讲,可见外人是绝无可能知晓的,然而浑天监察院的监正却说古籍里便有拆字来解震卦之事,不正合了他拆字给瑶光公主取乳名么?
真有这样冥冥之中的巧合么?
虽是心中意动流转,但卓思衡的表情仍是保持云淡风轻和恰到好处的礼貌与好奇道:“那这雨和辰都有何解?”
“雨字的古文和今日写法无有不同,但辰字却有他解。”监正的语速都因亢奋而不住加快,“今人说辰,多指星辰,可是古意里辰字却是龙的意思啊!”
卓思衡站下愣住了。
监正摊开自己手掌,在上面以指书写:“‘辰为龙’是古书上的说法,辰就是天,天就是龙,说回到震卦之上,那就可以解释为:自古帝王为天子,天子一怒,自是惊雷滚滚,故此卦也为天子之驾龙气所在的意思啊!”
第241章
卓思衡回到中书省,这里早已等候满了听凭他吩咐的翰林院诸人与政事堂各卿,这些年来政事堂的事务和他做侍诏时区别不大,忙碌也是朝廷里的头一般,毕竟直达天听的工作注定会更劳心力也更加繁重。
由于目前还必须兼领吏部的差事,卓思衡安排过中书省,立即就要马不停蹄到尚书省去,好在两个地方离得近,来回奔波也不算辛苦。
尤其是吏部的部下是真的听话省心。他们每个都跟了卓思衡好几年,越是了解就越是不敢造次,领导说什么他们做什么,可谓非常乖觉。
有时候卓思衡都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太扼杀这些人的天性了?可他想到郑镜堂在时的吏部,又以为这种天性杀一杀就杀一杀吧……
吏部诸人得知自己要开始着手吏科的取试,心中自然是叫苦不迭,可嘴上个个都讲卓相高见。
布置考试其实最为繁琐,事无巨细不说,又因涉及利益分配,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且吏科不像科举本身,多少有吃力不讨好的可能在,但这些都不重要,鉴于这是卓大人安排的差事,所有人也只能顶着上。
说完大事,还有无数小事要过问,卓思衡看了看历本,问道:“这几日陆续有即将述职的官吏自地方回到京中,中京府的官驿要安排好马匹更轮,不要耽误他们办差的时日,还有核交手续也得尽快,今年有些地方上的官吏会按照去年考课的结果进行调度或擢升,朝廷现下紧着人用,早些替他们办完,我们也轻巧。”
负责的司吏署的负责人当即道:“下官定当尽心竭力,请卓相放心。”
卓思衡点点头,似乎想起什么又问道:“沈崇崖沈刺史是不是这两日就要回来述职了?”
司吏答道:“看牒文也就是今明两日,伊津郡离帝京近,日子大差不差。”
“好了,你们去忙各自的吧,我再回中书省一趟。”卓思衡说完起身道。
每到秋天吏部最忙的衙门都是司吏衙门。
地方官员职权的交接要在冬季前完成,尤其是中京府以北,到了冬日道路难行,这时候再调派人员难免要耽误时日,因此在司吏衙门有成文的规定,中京府以北地方官回京述职可以先行速办。
官员述职的事情烦杂,没个三五日根本不能理清,况且这之后还有好些道调任的手续,如果还是外派,又要再等中书省下达的告身书再开具牒文,总之,每个秋天的吏部都透出股脚下奔走生烟的忙碌劲儿。
伊津郡位于丰州,走运河南下到中京府算是快的,沈崇崖顺利按照指定日期返京,来不及见家人一面就匆匆赶来吏部递交自己的职文簿录等手续,忙了两个多时辰才算喝上口水,剩下的就要明天再来核验了。
因他个性练达却又不圆滑,曾经在吏部时与沈崇崖交好之人不少,即便吏部老吏对沈崇崖也多有赞誉,此次回来办事,遇见许多老同僚都恭喜他能自伊津郡归来,更也有人主动暗中对他说还不知最后要给他什么差事,卓大人在这种事上嘴严得很,半个字都不肯说。
沈崇崖却暗道,他肯说,我也不敢问啊……
看着吏部人来人往,他小心翼翼问道:“那卓大人……今天在么?”
其实这种心态沈崇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算是卓思衡一手提拔的部下,自然与他更亲近,实际上在卓思衡身上他确实获益匪浅,已将其当做师学一生的典范,可他不能控制内心对卓思衡的恐慌感,就好像被猫捉过一次的可怜老鼠,见到胡子的影都要抖上三抖。
“他早些时候来过,又回中书省去了,如今大人两头跑,不可能在咱们这里待上整日。”负责替述职官吏跑腿的小吏低声道。
“这就好……这就好……”阔别了一年多,沈崇崖还没做好再见卓思衡的心理准备。
“好什么?哪里好了?”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低吟,那蕴含在其中的笑意瞬间便让沈崇崖汗毛倒竖,他战战兢兢转身,长拜道:“卓大人……啊不……卓相好……”
因为头压得太低,他没看到卓思衡翻起的白眼。
“我又不是饿了出来觅食,你一年多没见老上司怎么还和老鼠见猫一样?”卓思衡瞪他道,“怎么?还以为回来述职办完就能跑么?”
“这个也不是……”沈崇崖紧张道,“就是太久没见卓相……近乡情更怯……对!近乡情怯!”
卓思衡摆摆手让小吏继续去忙,示意沈崇崖跟自己去内堂讲话。
沈崇崖一路上看到投向自己的目光,有艳羡也有仿佛默哀,看来自己不在这段时日,卓大人又在吏部老同僚心中留下了许多不可磨灭的印象。
为了弥补方才自己的失言,到了内堂,沈崇崖决定率先开口:“卓相不是在中书省么,怎么又急着赶回来?”他很客气和见外的才用了卓相这个叫法,整个人都很紧绷。
“听说你今日会回来,所以想见你一面,怎么,不愿意见老上峰么?”卓思衡眼也不抬眉也不动,坐进自己的位置上随手捡起个奏章翻看。
“想见!”沈崇崖额头都急出了汗,“当然想见!有好多事想和卓相秉明!”
“我这会儿有时间,你说吧。”
沈崇崖愣住了:“啊?”
卓思衡看他一眼笑道:“说啊,不是想见我想和我说话吗?”
“伊津郡……都挺好的……”沈崇崖硬着头皮道。
“嗯。”
“霞永县的百姓……也挺好的……”
“嗯。”
沈崇崖喉头不住翻滚,干涩道:“那个……我和孔通判也都……”
“都挺好的是吧?”卓思衡瞪他一眼,“你要不要再汇报一下你家里的情况?你家母鸡下多少蛋你家仆人一顿吃多少碗饭?”
沈崇崖不敢说话了。
“元峻,你胆子大一点,我不吃人的。”卓思衡说完自己都笑了。
说真的,越王和郑镜堂都没这么怕过他。
“太久没见到大人了,我得适应一下……”沈崇崖用力吸气道,“大人,我和孔通判大概或许可能没有辜负大人的重托……他让我问候您,并且告诉大人冬学进展得很顺利。不过……其实这次入京我还有一件事想和大人说……”
卓思衡尽量努力让自己更温和一点:“你说就是了。”
“我知道大人让我尽早述职是为了将我自外任调回,大人新晋为相,身边自己人定然空缺,我能被大人器重是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殊荣。可是……”沈崇崖再次深吸一口气,好像能就此获得勇气一般,“可是丰州还有好多事尚待解决,尤其是伊津郡之前的烂摊子实难一二载抚平,我不想半途而废。”
他说完长出一口气,再去偷偷看卓思衡的反应,却见卓大人也没有生气也没有笑,似乎正在真正思考这个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