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征服了阿拉塔以后,快速崛起的乌鲁克城。』男孩向伊奥斯解释道,『恩利勒的死,以及对寧录的承诺让我把自己的注意力转回到这里……我一眼就望到了这个世界终结之日到来时,无数种悲惨的结局;我像以往那样,开始了永无止境的干预和调整。就像在洪水前我选择埃利都和舒鲁派克一样,在洪水后我选择了这座城市作为世界新的首都……』
伊奥斯问:『但是,为什么你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最凄凉的——这几近荒芜的辛拿,这因停工而弃置的巴别塔,和这因居民搬离分散到各地去而萧瑟的苏美尔,来作为你接下来行事的基准世界呢?』
『因为经过我无数的尝试,得出的结论:聚集在一起的人们容易產生厌烦与介蒂,不久就会为争夺眼前稀少的资源而大打出手,相互倾轧,末日会提早到来;分散到各地去的人们,虽会因不再熟络,丧失信任,產生隔阂与齟齬,互不相通的语言与文化的鸿沟,犹如畛域天堑,最终酿成大战,但那要来的晚一些……所以,我选择了后者,并且,我增大了世界的尺寸,让聚落与聚落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远,以此来推后末日的期限。』
『为什么要定都于此呢?』
『只是无数次尝试的结果,当时的八座城中,只有以利城有实力攻下远在埃兰地区更北面,紧邻山脚下的阿拉塔王国。也只有战胜了阿拉塔的城才能够在疯王之后,依靠那些贵金属和宝石贡品,得以倖存下来……』
他们下到地上,走入乌鲁克的城中,见到国王恩麦卡尔正在祭坛上向天神安念诵祈祷文:
『伟大的天神安啊!当有一天,这儿不再有蛇,也没有蝎子,没有鬣狗,没有狮子,没有恶犬,也没有野狼;当我们不再有恐惧,也没有战慄。在我们人类不再有对手的时刻!就在这样的时候,愿苏巴尔图和哈马兹的土地,和那有着繁杂多乱语言的各地,那有着雄伟山脉,受麦眷顾的壮丽的苏美尔,那拥有一切合适居住土地的乌里基,以及玛律图人的土地,联合于此。愿您庇佑,愿四角之地的人们安息于此,愿整个宇宙都竟然有序,愿戒备森严的使者共同保卫着我们。愿全地上的人们能够再一次都用同一种语言称呼恩利勒的名字!愿到那时,为我们伟大的眾神,为雄心壮志的王子,为了野心勃勃的国王;愿到那时,丰饶和坚定的领主,明智而博学的大地之王,眾神中的专家,最为智慧的埃利都之主——伟大的神恩基;愿您改变那被混乱了的人们口中的言语,愿您消除各地繁多的方言,使全地上的语言重新恢復统一,使世界早日恢復大同!』
『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四角之地再次被名义上统一在一个帝国——乌鲁克,而乌鲁克的国王成为了世界的皇帝,开始被称为宇宙之王和万王之王。』男孩说道。
这时,伊奥斯惊讶地发现,刚刚一直站在恩麦卡尔边上,主持祭典的青年摘下了兜帽,露出清秀美丽的容顏,他惊呼道:『啊!那是……欣!我就想他应该就在这附近才对!』
『是的,从这之后所有的事你应该都清楚了,我就像辅佐上古歷任的王一样,只不过这次不叫「阿普卡鲁智者」,而是叫「首席祭司」……』
『他们不知道你就是他们口中讚颂的神「恩基」吗?』
『不知。恩麦卡尔的父亲美什千加舍尔喜好歷史,他派人多次去到埃利都的古跡挖掘出那些记载着上古歷史的文献,其中就包括阿鲁利姆遇到我的桥段,他从那里知道「恩基」和「安」的名字,并认为我是恩基赐给他的使者。这时,我给自己起的化名是「明灯」,只不过后来,这个声音被他的儿子叫错了,进而变成了「南纳」。』
『南纳?那「欣」呢?况且,欣的记忆也是从懵懂开始……他并没有给自己起过名字……那名字是美什千加舍尔给他起的。我不明白,你说你就是欣,可你们的记忆并不相同……』
『我说过,现在还很难向你解释,你只需要知道我的记忆是一个更大记忆的切片,而「欣」的记忆则是我记忆的一个切片,对于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后面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好吧,那你有没有按照恩麦卡尔的祷告词,去重新统一世上人们的语言?』
『我做了,但那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而且需要我持续为这件事注入很高的能量,但最终就像那或早或晚都会到来的毁灭一样,人们的语言不管被什么力量强制统一,都会再次分化和错乱……所以我最后放弃了。』
『就像你后来放弃了拯救世界一样……』
男孩轻轻地笑了一下:『是的。』时光再次加速,恩麦卡尔死去,然后是他的儿子卢加尔班达,在他的任上,两个人看到了南纳授予杜姆齐德撒拉弗权柄的仪式,『当我决定把「麦」分给杜姆齐德,然后借由他分给全地上眾多的「义人」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即使我这样前所未有的倾尽全力,利用庞大的祭司团体时刻监控这个世界上每处最微小的裂隙,也难以避免热寂与毁灭的到来之时,我自然而然地陷入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之中。终日沉沦彷徨,离群索居,把自己关在深宫之中……』
新年节到来了,两个人从天上飞下来,漫步在繁华喧闹的乌鲁克大道上。看着这熟悉的场景,伊奥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感喟道:『他要来了……』
男孩摇摇头,笑着说:『你是在说乌鲁卡基那吧?不,他不会来的。』
『什么?这不是他与阿莫尔鲁共同参加安奴神殿上新年祭的那天吗?』伊奥斯十分不解。
男孩回答道:『在那因万亿个可能性而生的万亿个世界之中,乌鲁卡基那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我们看到的这次新年祭,就像以往一样——华丽的庆典,雍容的过场和纸醉金迷的舞会……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在这之后不久,我就永远离开了这里,不再照料看管这个世界。在我走之前,我让太阳的光变得更加明亮,使它的能量足以为地上所有的生命提供食物,直至末日到来的那天;我剥夺了那些爱好虚荣,不做实事的祭司们的「麦」,只有少数几个被我挑选的人保有低阶的权柄而没有被我收回,继续维持着世界大体的稳定……而他们就是那后来的「狱卒」,而这个世界就成为了那被我放弃的万亿个世界之中的一个,从而成为了一颗——「监狱之星」。』
『怎么会?那乌鲁卡基那出现的那次是……』
『那是一次错误。』男孩立即说,『那是本不应该发生的事,一个漏洞,一个极低概率的事件……但放在漫漫的时间长河之中,它的发生又好像是必然的。一次轻触,一次碰撞,甚至在它发生以后,整个系统迅速予以了纠错,但由它產生的涟漪足以改变一切……』
『我还是不明白。』伊奥斯说,『他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呢?』
男孩挽住伊奥斯的手,带他飞到空中,伊奥斯能够感受到时空的再次变动……他们来到了那片金黄的麦子地,那抱着逝去之人痛苦不已的南纳……接着,是那随着乌鲁卡基那身体的消失,而变得迷茫无助的眼神。
『我记得,欣难以从任何记忆的回溯中窥见乌鲁卡基那的身影,在那红龙被弥额尔刺死以后,他立刻忘记了过往所发生的一切……』伊奥斯变得越来越迷惑了,『但我们刚刚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乌鲁卡基那的遗体,而你是欣,你也看到了,不是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男孩低垂着眼眸,开始了娓娓诉说:『最初,我就同现在的你一样,对自己所遇到的事既惊讶也迷惘。因为这也是我从未遇到过的情况……』他停顿了一下,『自从我独自坐在那片夕阳下的田野上,我就感觉到了巨大的空洞与失落,但我却想不起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行走在大地的各个角落,北至哈兰,南至乌尔,到处是满目疮痍,巨龙和兽庞大的尸骸,倖存下来的四处逃窜的怪物……这个世界像是经歷过一场浩劫之战,我回溯所有人的记忆,无论是农夫、工匠、水手、幕僚还是祭司,他们都不记得究竟发生过了什么,所有人的记忆在那一段都是空白和跳跃,从新年祭的那天到此时,整个世界的记忆都消失了……
『史官们根据地上留下的蛛丝马跡,用想像力补全了这段歷史:一位来自基什的官员萨尔贡,夺取了地方的王位,并向乌鲁克发动进攻,半个世界的人都归顺了他,建立了以阿卡德为首都的帝国。但最后他和他的龙军以及恶魔军团还是被我带领的天使们战胜,最后逃走或是殞命了。有的人猜测他逃往了地下,但那是后话了……』
『一开始,我对史官们的描述并不认真,但后来我还是命人到处去寻找「萨尔贡」的下落去了。因为我虽记不得任何事,但却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所有事情留下来的情绪,我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无法弥补的过错,也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人,但我却记不得他的面庞……
『我向前看去,世界的未来,末日的结局依旧在那儿;我本应像之前一样放弃的,但却因此次变故让我决定留了下来。这一次,我虽然还是去除了冗余的官僚体系,但并没有剥夺高阶祭司的权柄,只是削弱了他们的力量,让他们帮我继续照看这个世界;我为了限制这些使者们在我不在的时候,像过去那样利用权柄谋求私利,便约法三章,禁止他们干涉地上的政治,我把最大的权柄交给米迦勒,让他拣选四位总督分派东西南北四角,而我自己则回到了乌鲁克空中花园的上层,把王座的底部敲碎,把它从基座上搬下来,放在大厅的中央,朝向东面的大海,而我就坐在那里,透过窗户,遥望星空,终日流览着阿凯西的记录,漫无目的的寻找着,寻找那一份遗失的温柔和悲情……
『就像我在亚歷山大港那十几年所做的一样……』
『是的,就像你为寻找第四个伊斯特里亚所做的那样……我的灵魂穿梭在浩渺的星云和无尽的天体之间,它们从我的两侧急速掠过,那些是我熟悉的生命,他们每一个个体的记忆我都阅读过一遍,所有的苦难我也都和他们一样的经歷和承受过。然而,他们当中没有我要找的人,于是我只能继续的前进,向着更多我未曾经歷的世界前进。我并不是在有意的折磨我自己,我不得不这样做,否则我的内心就会被更大的苦难和悲伤所吞噬。我渡过了漫长的时间,经歷芸芸眾生的生命……直到我在那颗不起眼的星球上经歷苏珊娜的一生的时候,在那大学的课堂上,看到那个发表激昂演说的学生,他的语气、他的神情……让我的心灵再一次触碰到了那熟悉的感觉,那临近归宿时的慰藉……那一刻,我就确定了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安德列。但我为找到他,所阅读的星体数量远多于你,因为你只需要在那四分之一的暗域内寻找……而我则只能在那全天空的三分之二可以阅览的区域内,在没有提示且完全忘记乌鲁卡基那的情况下,随机的寻找……
『你那时竟也无法看到禁书库里的内容吗?!』
『是的。好在苏珊娜的记忆不属于黑域……』
『你找到苏珊娜记忆地时候,地上过去了多久?』伊奥斯问。
『一千年。』男孩说,『从阿卡德时代到阿托尔崛起的时候,整整过去了一千年……』
注释:
苏巴尔图:subartu,这个地区在青铜时代的文献中被提及,这个名字在阿马尔奈文书中也以subari的形式出现,在乌加里特语中以?br的形式出现,subartu显然是上美索不达米亚的一个王国,位于上底格里斯河,后来它指的是美索不达米亚的一个地区,大多数学者认为,subartu是底格里斯河和西边上美索不达米亚人的早期名称,从阿卡德帝国的角度来看,它代表的就是『北』这个概念
哈马兹:hamzi,是一个古老的王国或城邦,在公元前2500-2400年达到顶峰。它的确切位置尚不清楚,但据信位于扎格罗斯山脉西部,大致位于埃兰和亚述之间,可能靠近努兹(nuzi)或现代哈马丹
麦:me,这里同前文中提到的『密』
乌里基:uri-ki,即阿卡德城(亚甲)周围的地区
玛律图:martu,阿卡德语和苏美尔语文本中(amurru)的这个词指的是亚摩利人居住的叙利亚西部和西北部以及黎巴嫩北部,代表『西』
明灯:阿卡德语『na-an-na-ru』(照明、灯)
南纳:nanna,即苏美尔月神南纳,也就是欣(s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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