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分了个枇杷给雨霖:“对。但是这当事人不说,咱也不知道具体的。”
秋媛面前还没有枇杷,积极发言道:“她那个时候就那么恨她儿子了吗?为什么呀!”
“对外,兰启为说她生完后有些精神失常。此时,江湖中有一些很难听的谣言。”
“不外就是说,孩子是兰启有的。”秋媛摇头道。
师叔大方地给出枇杷:“是这样的没错。兰提的婴儿时代流言蜚语纷纷扬扬,不过当时兰启为已经是武林盟主了,他说不是那就不是。我没亲眼见过兰提,但是兰启有兰启为兄弟俩我是见过的,都很像兰曾,兄弟俩本来就长得像,兰提不就又像生父又像大伯了吗?兰家人都长得一个样,又高又瘦,剑眉薄唇。”
妙月听得脑子都要爆炸:“漱泉逼着兰启有杀兰提,追杀他亲侄子,其实也有可能是亲儿子?”
师叔口干舌燥,饮了一杯花草茶道:“兰家的是非,是不是听了头疼啊?所以秋媛叫我写,我真懒得写。”
“不过,我不觉得兰提不是兰启为的儿子。因为兰启为实在太疼爱他了,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兰提被他拴在裤腰带上,兰启为到哪都要带着这个儿子。不过兰启有对兰提也还不错,也就是正常长辈呵护晚辈。只不过嘛,漱泉却不是个正常的母亲。”
妙月按了按太阳穴:“她又做了什么?”
“兰提,兰三公子,神清骨秀,美玉无瑕,天资甚至在早逝的兰大公子兰择之上,十岁当了少主。只要能平安长大,健康地熬死兰启为,下一任丹枫山庄的庄主、武林盟主只会是他。说是武林盟太子也不为过啊。”
“他母亲有传言要杀襁褓中的他,就有三次。再出现江湖上,就是一位娴静优雅的妇人了。山庄内不知道怎么样,在外面对兰提是正常的。”
师叔卖了个关子,妙月殷勤地把自己剥好皮的枇杷送给师叔,师叔美美吃了,才继续道:“兰提大概十岁的时候吧,参加武林盟的春日宴。长得好看嘛,小姑娘们喜欢,那会有只小猫到了大树上下不来,喵喵叫很可怜,小姑娘们就让兰提上去救小猫。”
秋媛插话道:“救下来了吗?”
“当然救下来了。那些小女孩们都夸兰提时,漱泉夫人出现了,给了他两个耳光。”
“她辱骂亲儿子就像仇人一样,一口一个畜生、伪君子、短命鬼。在场的莫说是孩子了,就是大人都惊诧无比,后庭中安静得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
妙月立刻想到了自己有一次骂兰提是伪君子时,他的脸色都变了。秋媛师姐一脸不可思议,雨霖更是感同身受地感叹道:“那一定很伤自尊……”妙月皱着眉,她突然对兰提有点内疚。
“小女孩们再也不敢和兰提玩了,都跑回去找自己家大人了。漱泉那么骂,胆子小的女孩也被吓得不轻。”
“兰提哭了。那时他已经十岁了,十岁大的孩子一般不那么哭了,他那个哭法真是撕心裂肺,见者伤心。漱泉被他的哭声激怒了,变本加厉的咒骂他。用词不堪入耳,兰提便渐渐不敢哭了。兰启为从前厅赶过来带走儿子,他扑到父亲怀里,父亲就像抱三岁孩子一样,把他抱走了。”
“之后漱泉就再也没有参加过公开活动了。这事兰启为封锁了消息,所以没什么人知道。但是这么荒诞的场面,怎么可能瞒得住?”
“那天下午兰提还回到了后庭,其他人不敢靠近他,丹枫山庄的女弟子越辉生就带着他和自己弟弟越星生一起玩。”
兰提的辉生师姐……
其实他也不是什么都没说过。
“兰启为之前没有正式的妾室,后来就娶了他的徒弟越辉生。越辉生也可怜见的,兰启为不在家时,大月份流产,很快就去世了。”
妙月心情很低落:“这件事兰提和我说过。他说漱泉看完流产的孩尸后,说那个孩尸和兰提长得很像。”
“疯子!这个女疯子!”秋媛愤怒道,“她为什么那么恨她的儿子?”
妙月心乱如麻。过往和兰提的种种都映入眼帘,突然,她很想念他。
“没人知道原因。老夫估计,那之后兰启为就和石不名反目成仇了。也许更早,他纳妾就是对石不名心灰意冷的表现。另外兰启为后面也很滥情,处处留情,只是没孩子。石不名多半是给他下毒了。不然为什么其他兄弟们都儿女不断,就他只有兰提一根独苗。”
“兰提但凡有情有义,就不可能不想为父报仇。他父亲对他真是掏心掏肺,兰提穿衣服吃饭,他都要过问,生怕有人害他。更不要提练功这样的大事,兰启为事无巨细。”
妙月从来都无忧无虑的脸蛋上,也被兰提的家事烦得皱起了眉。她沉下肩膀叹气,托腮苦思。她还只是听故事就受不了了,亲身经历的人该有多痛苦啊。妙月不想窃喜自己的幸运,这种庆幸对于别人来说太残忍了。就算兰提和她只是陌路人,她也会同情他的命运的。
不料师叔却突然话锋一转:“以上只是江湖主流观点。我心里想的却不一样。”
秋媛直愣愣地问:“为什么?”
商不离又喝下一杯花草茶:“因为兰提,他对父亲,说好听是孝顺,说不好听是百依百顺,说得再难听一些就是谄媚讨好。妙月,兰提喜欢花木吗?”
“不知道。”妙月被问懵了。
师叔很嫌弃:“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带人家回宫啊?”
“那个小子自从那年春日宴后,就收心敛性,循规蹈矩,对其父亲言听计从。兰启为的所有要求,他都能做到,甚至还能超出期待。江湖人没听说过兰公子的喜好厌恶,也没听说过他与谁交好,与谁积怨。除了长得俊武功高,就没有其他特点了。”
“后来么,他总算有一点兴趣爱好,就是他喜欢培草养花,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当然有玩心,而且,这也算不得什么玩吧他养花也养得不错,什么娇贵花种,他都能养出名堂来。因为他从前像假人,所以他流露出一点真性情的消息,江湖贩子们都到处倒卖。其实这真是很普通的一件事。”
“妙月,我问你,这花茶里的花是什么花?”
妙月看了一眼,不确定道:“好像是金盏花。”
雨霖也凑过去看了:“嗯,金盏,明目清肝,一年开三季。”
“金盏好养,可是也有名贵品种,有一个品种叫清宵紫金盏,能开紫花,不同于寻常的金黄色。可是这个花种很挑剔,对温度湿度要求都很高,一年内只开几天,开放时花香馥郁,颜色迷人。兰提至少为其费心半年,找人买了特制的肥料。多小的一件事,可是这件事不是兰启为让他做的。兰启为兴许不满已久。”
在场其他人都嗅到了变故的气息。连华佗佗都垂下脑袋,喘气声变小了。
“兰启为在丹枫山庄摆宴后,又请其他所有人观赏兰提的种花成果。在大家都看完清宵紫金盏,夸赞兰提时,命令兰提将花盆摔碎。”
“清宵紫金盏散落一地,兰启为又命令他毁去院中所有花木。摔不碎的,就砍。砍不动的,就点火烧。兰提一一照做,而后大病三天,病中也不敢歇息,昼夜苦练三丹剑以表决心,兰启为终于心软,原谅了他玩物丧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而后兰提便再无喜恶。他像从来没养过花一样,闭口不谈此事了。他连反抗都不反抗,可见其百依百顺。顺从到这个程度,不是懦弱,也是谄媚。愿意泯灭自己的所有性格,只为了讨好兰启为,恐怕这才是兰提的最大特点。扭曲,自抑。”
药铺中安静了下来。
妙月第一次听说兰提的这件事,简直无法想象,无法评价。
秋媛脱口而出:“一家子神经病。”
雨霖同情地看向妙月:“兰公子平时看起来精神挺正常的,我现在怀疑他是装的。我要是他,我早就疯了。”
兰提平时是什么样的呢?他待人接物温和礼貌,是一个让人喜爱的青年。他很少提及他是怎么长大的,也许他并不是不想说,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说吧。
商不离师叔的话还没有说完,他拍了拍怀孕母狗华佗佗的脑袋:“父母爱子,人人都说是天性,可是也许怎么爱孩子也是需要人教的,有的人就是学不会。漱泉夫人,在成为兰提母亲、盟主夫人之前,是爽朗大方、英姿飒爽的石家大姑娘石不名。她必然不是无缘无故发疯的。兰提当年还是襁褓婴儿,他不会对漱泉做什么。可是兰启为呢?他就算不是她发疯的罪魁祸首,也一定推波助澜了。很难说,兰提再过几年,也许也会突然发疯,那兰启为也是无辜的吗?”
师叔看向这三个年轻的女子:“判断一件事,不能只看表面。兰启为是武林盟主,他掌管武林喉舌。漱泉夫人只是深闺女子,她声音微弱。当一件事我们怎么想都想不通的时候,就说明必然有关键信息缺失了。兰启为已死,且听漱泉夫人会说些什么吧。”
“漱泉夫人她这不好那不好,她也有一样好,那就是春涧心法真的有用。兰提平安长大了,兰启为不出事也身体健康。本来是他们先行试险,要是兰启为不死,春涧心法就会在三丹剑弟子中推行了。”
师叔最后和妙月对视:“你的那位兰公子,只要不强行练功,肯定能比他爷爷能活。”
“只是现在,明摆着他是个精神健全的正常人的可能性很低。你还愿意要他吗?”
妙月失语。
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兰提他不是疯子。他的情感逻辑很简单……为什么他们都不懂呢。
那个没做错事却被母亲当众人责难辱骂的孩子,那个应父亲要求摔碎所有爱物的少年,多年来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他只是珍重一切真情。妙月回忆起来,每每她在他面前真情流露,都是他刻度表上升之时。
师叔说兰提扭曲压抑,极尽奉承讨好兰启为,可是妙月却倏忽间感知到了他的心……母亲那里得不到的,就去索求父亲的爱。因为母子之情从来没有得到过,所以就绝对不能失去父亲的亲情。他不是因为害怕父亲的威严,他是因为害怕失去父亲的关爱。
不能责怪师叔他们,也是听完了他的成长路径,妙月才醒悟,从前兰提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正是因为你自己不喜欢说却偏要说,我才不喜欢的。若是真情流露,你这样的颜色,没有男人会不喜欢——也包括我。”
哪怕知道她是骗子,哪怕知道她的谎言不堪一击,他还是被她吸引了。那些冷漠,是他武装自己的伪装。月老亲手牵的死线,一见倾心,怦然心动,中间虽有死结,却是一根命运的红线。就像妙月只是看过他的画像,就可以做他的春梦。何须算计,何须理解。
意中人不知心底事。兰提他自己就能明白他自己吗?和互相喜欢的人在一起,是不用讨好,不用谄媚,可以耍脾气,可以变脸色,不用等到瞒不住了才说真心话的……兰提他不理解这些,所以他算计,他顺水人情送她离开。
妙月终于捋顺了兰提九转十八弯的心。
他喜欢她,不是因为傻,而是因为真。
天气闷热,又要开始下雨了。明天是清明,一定会有春雨霏霏。妙月心里也渴望一场痛痛快快的雨,她心中的雨怎么下不下来,只刮起阵阵烦恼的风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