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葵指了指:“……你是灵泊道长,那你……”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
当然这不是他第一次犯这种错误,对面的道长这时站起身来,垂下眉眼对着林子葵:“亹亹千言,具见才识。”
林子葵当即也起身拱手:“共君一夜话,胜读十年书。敢问道长姓名?”
“则悟。”说完,则悟道长便转身离去,宽大的道袍轻飘飘地衬着瘦窄而直挺的背影。
而灵泊本尊,则扒拉到了鸡腿开始啃,问他:“举人,要我给你念书是吧,念什么?”
东客堂。
金樽坐在屋檐上啃梨子。
萧复穿好衣裳,从房间走出,雨后天晴,出来的太阳晒得他眯起眼。
这么好的天气,应该去找林郎,拐他上山摘橘子才是。
“侯爷,你让我看着的老道士。”金樽从屋檐跳下来,“在清心阁。”
萧复手心揣着一个银汤婆子:“那你趁他不在,可有去找东西,找没找到?”
金樽摇头:“没有。”
萧复早有所料,暗忖:“虎符这种东西,那老家伙会藏在哪里呢……”
“不过。”金樽又出声,“书生也在清心阁,和老道士,一起。”
萧复闻言抬眼,瞳孔微微放大:“林子葵?和老道士,一起?做了什么?”
金樽:“在说话。”
“说了什么?”
金樽摇头:“我听不懂,也记不住。”
“说了多久?”
“很久,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那看来说了不少,在这儿问金樽,不如直接问林子葵。
萧复正要出去时,元庆拎着午膳回来了:“侯爷,用膳么,有茶叶蛋。”
“不吃。”
“林举人送的。”
萧侯爷停住脚步,扭过头:“茶叶蛋?”
“是。”
“那吃一个。”
由于萧复吃什么都没味道,他倒是好打发,出门在外,根本不需要带厨子,山珍海味和大馒头,在他这里是一样的。
萧复剥开蛋壳,就出去找林子葵了,快到清心阁时,墙垛上路过了一只狸花猫,在闪耀着光斑的竹叶下,尾巴高高翘着,冲他“喵”了几声。
“喵?”萧复拿着手里的茶叶蛋,语气变得柔和,“你想吃啊,喵喵。”
狸花猫朝他走了两步,萧复摇头:“那不行,你不能吃,这是林郎给我煮的,给你吃了,我吃什么?”
不远处,刚从清心阁下来的林子葵,瞥见了一身黑狐氅,俊朗如玉的萧复。
二姑娘?
他虽然看不清,但也认得出,正要喊,便听见萧复一本正经地说着猫语,微微倾身朝那狸花猫喵喵叫,一张侧颜完美无瑕,蓬松的狐毛领子,衬得萧复眉如螺黛眼如星。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林子葵都恍惚了。
二姑娘,莫非真是妖变的?他好像真能跟动物交流。
林子葵站着一动不动,就隔得远远的,模糊地注视着,而萧复是什么人,他早听见林子葵的脚步声了,想他什么时候过来,结果等了一会儿,林子葵还是没动。
萧复揪了一米粒大的蛋黄给那猫儿吃,方才侧过头,好像才发现他一样,眼一弯,朝他喊:“林郎,你过来呀。”
林子葵就背着重重的书笈,从午时的太阳底下朝他跑过去了。
那书笈高高的,能挡一片阳光,他戴着竹叶青色的六板帽,里头穿一件白色的木棉花的贝裘,外着萧复送他的银貂裘。
忽略那顶只有道士才戴的纱罗板巾,这书生一张秀色可餐的脸庞,儒雅的气质,这番打扮,足有七八分金陵世家公子的模样。
林子葵过去后,狸花猫就跑了,他在大殿见过这猫,是皈依在观音殿的猫,不太让人碰。
萧复很自然地去帮他取下书笈:“你站在那里看我多久了?”
“没多久,就一会儿,”林子葵不让他拿,“我的书笈重,二姑娘,我、我自己来便好!”
“这么重,你肩膀都被压垮了。”萧复单手提起,心道这玩意儿不比大刀轻。
他拿得轻巧,林子葵看得心颤,这力气啊……
“二姑娘来清心阁是?”
“找你啊,看你读书读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林子葵有些羞涩,努力找话聊,“方才,你怎么跟猫在聊天啊。”
“无聊嘛,跟它们说说话,它们也搭理我,你别说,多沟通,能听懂的。”
“真的么?”林子葵睁圆了眼睛。
他虽有眼疾,可眼睛却并不无神,反而朦朦胧胧的很亮。
“当然是真的了,我常这样,动物是很可靠的伙伴,不像人类,擅长背叛。”萧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转头看着他,“林郎还没用膳吧?”
“还没,”林子葵说,“我家书童还在等我呢。”
“我让元武给他送过去,你跟我回东客堂,我也想听听,你上午都怎么念的书?有人陪你么?”
“有的,灵源道长的师叔,入道前是个读书人,我给他吃鸡腿,他陪我念。”
萧复又问:“那他陪你念了什么?”
两人边走边聊,林子葵说:“我一开始认错人了,是一个叫则悟的道长,我以为他是灵泊道长,便跟他坐下交流,他很有学问。”
“怎么个有学问法?”
林子葵回答:“他懂得多,考校问我,儒生拿笔不谈兵事,没有可堪大用的将才,北方蒙古骄奢放纵,南蛮判服不常,朝廷要取得胜利,维持稳定,该当如何。”
萧复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面上不显,问他:“你是如何回答的?”
“我,我是……”林子葵一说到这些,便没有那么腼腆了,他语速放缓,娓娓道来,说了好久,等到了东客堂,才骤然反应过来——陈兄说过,二姑娘不是不喜欢这些么,便马上止住了话头。
萧复正听得仔细,一下戛然而止,出声:“怎么不继续说?”
“我说得这些,无聊得很,二姑娘……不喜欢听吧。”
“本来是不喜欢的,你们儒生的纸上谈兵,狗屁不通,”萧复斜着身子靠在椅子上,骂了一句,话锋一转,“但林郎你说得很好,我又喜欢听你讲话,你继续讲。”
林子葵点头,舔了下嘴唇,萧复看见了,端着自己茶杯递到他嘴边,林子葵下意识接过喝了,也没反应过来,跟他用了一盏茶杯。
他继续说下去,萧复听完点头:“说得不错,古之良将用兵之妙,子能言之。”
算是知道老头儿为什么跟他说话了,那人一向是惜才的。
萧复:“你口中的用兵之道,是看书学来的,还是谁教你的?”
“看书,”他老实地说,“府学教得多是四书五经,写八股文,军事策是不教的。”
萧复也猜到了,林子葵其实还停留在纸上谈兵的阶段,但有自己的想法和见解,那老道士愿意听,现如今的皇帝可不愿意。
林子葵这性子和学问,到了官场,也是要吃亏的。
萧复说:“那老道士有的学问,我也有,林郎,你怎不来找我陪你念书?”
“我……卯时便来过,二姑娘你家侍卫在练武,那会儿,你在睡觉。”
倘若他给自己念书,林子葵会担心自己无心学习。
萧复哑然,顿了顿道:“明日你巳时来,我早些起床便是!”
不就是子曰么,他也会。
“……嗯。”林子葵点头。
萧复以不浪费炭为由,将林子葵留了下来,萧复陪他念了会儿,林子葵根本没办法听进去,总是分神去想,日后二姑娘为他生了一儿半女,一家和睦,坐在炭盆前的画面。
他只好自己坐着去看书了。
萧侯爷便去跟金樽下棋,下得叹息连连,时不时的,扭头去看他,看他特别认真,两耳不闻窗外事,脸都贴在了书上,当真是读进去了。
萧复忍不住说了句:“你这样看书,有损你的双眼。”
“我知晓的,可我不这么看,就看不清这些蝇头字了。”
萧复:“那我给你念书听。”
林子葵:“可我还得写呢。”
“你说,我来写。”萧复站起身,走到书桌旁了,“我给你磨墨啊。”一边磨墨,他一边瞧林子葵写字。
因为凑得离宣纸近,他的鼻尖不小心沾了墨汁,萧复看见了,实在没忍住,食指蘸了茶水给他抹,指腹刚触碰到林子葵的鼻头,林子葵就仰起头来。
萧复嘴角是弯着的,浓烈的眉眼在下午的日光里放软了:“有墨汁,你别动,我给你擦擦。”
林子葵脸红了:“二姑娘……”
萧复一下一下地抚摸,轻轻的,林子葵的心也跟着一下一下地跳,又轻又快,他埋下头去,心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哪怕给他擦得差不多干净了,萧复的手指还没放下来,在他的视角下,低头的林子葵垂着眼,睫毛扑簌像两把小扇子般,瓦楞帽两边露出的耳朵尖尖,也红得滴血。
他手指停顿了下,朝鼻尖往下碰了下。
这时,窗外飞来了一只信鸽,扑棱棱的动静,让萧复转过头。
信鸽被元庆单手逮住。
“主子。”元庆取下鸽子腿上的纸卷儿。
萧复只好收了手,走出去将信摊开一看。
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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