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南香城所有的卷宗,都看完了。”浮南的语气从容,她一字一顿对薛亡说道,“你来到南香城,是想要拯救人族,你教会他们知识,教会他们独立自由,为此,你做了很多努力,南香城有许多举措与设施都是在帮助普通修士。”
“但是,你的举动触犯了南香城上层的利益。”浮南起身,为薛亡与她一人斟了一杯热茶,她手里捧着热腾腾的茶水,茶杯之上氤氲着朦胧白雾,将她的温驯双眸蒸得湿漉漉。
“他们想要除掉你,审判你,驱逐你,为此,他们离间你与普通修士之间的关系,让下面的修士以为你在奴役他们。你想为他们争取公平的机会,你所爱护的那些普通修士得到的唯一公平机会,就是由他们选择是否要将你作为制造南香城祸端的罪魁祸首审判。”浮南的声音很轻,她述说起陈年往事,语气也一样平静从容。
“你曾经帮助过的那些修士选择审判你,为你施加罪名,你破坏了这里千百年来的规矩,打破了固有的平衡,但是,被欺压在下的那些普通人类们,也妄想着有一日能站在高位,一旦这平衡规矩被打破,未来的有朝一日,他们也无法成为人上人,谁能抵制这样的诱惑呢?”浮南笑。
“你的心被掏了出来,喂给天上飞过的鹰,南香城那时的城主说这就是将你的心脏献给了先神,你的罪恶因此涤荡,他们仁慈地丢给你一条命,你被驱逐出南香城。”浮南托腮看着薛亡,“先生,南香城,是最后一次,但不是第一次,对吗?”
“对。”薛亡点头,他还未忘记自己的目的,“所以,你为什么要帮助魔域,杀了纪少翎?”
“先生,纪少翎就是当初选择审判你的那些普通修士的其中之一,他果然站在了南香城权力的顶端。”浮南回答了薛亡的问题,“先生,我不明白你为何可以忍受他的所作所为。”
“若先生不愿做这样的事,那就让我来做好了,你赐我无尽的知识,赐我不死的功法。”
“我所做,是为你报仇。”
“想做,就做了,与魔域有什么关系?”浮南挑着眉,看着薛亡。
她有几分逆鳞在身上,薛亡是知道的,就算苍耳上生长着的刺再柔软,它依旧有锋利的尖端。
“为我……报仇?”薛亡微怔,他猛地拽住了浮南纤细的手腕,“你——”
“魔域的人确实找到了我,我在魔域也有些有朋友,温妍,先生您应该知道她的名字吧?”浮南看着“孟宁”的眼睛说道,“我请求她,领着我一起去破坏了纪少翎的计划,解救了那些无辜的修士。”
“先生,你可以视而不见,但我不行。”浮南平静说道。
她在南香城做的那些事,本就不可能完全掩盖痕迹,被发现在所难逃,但,她早已想好了行事的理由。
为魔域也好,为薛亡也把,她想救那些人,既然她有能力,她就一定会去做。
她只不过在薛亡面前隐瞒了其中一个理由而已。
“莫要如此,你不该是这样的人。”薛亡抬高了声线,他紧紧抓着浮南的手腕,沉声说道。
“我不是眼睁睁地看着纪少翎计划得逞的人。”浮南的回答笃定。
“你一直这样,这么多年了都没变,性子软,但内里还是如此执拗。”薛亡轻叹。
浮南将自己的手腕从薛亡手中抽了出来,她的指尖因为对峙时的紧张而轻颤,她对薛亡所言,七分真,三分假,她不知薛亡会不会察觉。
“嗯。”浮南轻声应。
“当初的小苍耳长大了,我也不能再去到何处都带着你了。”薛亡道,“这个世界不美好的一面,你终究会看到。”
“片面与虚假,更加残忍。”浮南这句话是真。
“以后,仙盟的事你都不必过问。”薛亡道。
“好。”浮南答。
“你留在玄明境中,莫要再离开仙盟了,人族的地界,也没剩下多少了。”薛亡知道南香城的陷落对人界来说是多大的打击。
但——他终究无法苛责浮南。
她是为了他报仇。
她是为了救人。
她的所有出发点皆是好意,他又该给她立下什么样的罪名呢?
纪少翎做的就是错事,她不过是阻拦了错事发生。
唯一窥得真相的薛亡选择将此事隐瞒下来。
他与浮南告别离开。
浮南立在屏风侧旁,她安静地看着“孟宁”离开的清冷背影。
她瞪大眼,又觉得鼻头一酸,先生,他果然是先生,先生的形象在她的记忆里单薄得像是一个平面的符号,但是,当他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无法压下自己心绪的起伏。
他是她曾经的依靠,是她前行的明灯,是通晓世间万物的天上神仙,他在浮南心里有最高洁无瑕的善良形象。
就连他对阿凇做了那样的事,她还是无法对他生出恨意。
现在,她看到他卑劣的一面,他最真实的一面,但她还是很难鼓起勇气站到他的对立面。
浮南对着先生离开的方向,无声地唤了声他的名字。
可惜……可是……她早已有了坚定的选择。
自那日从南香城撤离之后,浮南再没见过孟宁,孟宁有意地不让浮南再知晓仙盟事务。
浮南一个人留在他的玄明境之中,每日百无聊赖。她知道自己遗失的记忆都在孟宁那边,但这些记忆究竟被他藏到何处去,浮南还没有头绪,她几乎可以去到玄明境的每一个角落,孟宁没有对她设防,但惟有一处地方,她进不去。
这就是藏在玄明境里的蚀渊,据说是能将世上所有东西腐蚀殆尽,一点痕迹也留不下。
蚀渊是浮南唯一没有去过的地方了,她想,若她真有记忆留在这里,那也只能在蚀渊里了。
至于……该如何去往蚀渊,早在南香城的时候,她已有了谋划。
魔域力量渗透到人界,因此现在人界里出现魔气已不再奇怪,某日,浮南派畏畏去落月崖之内查探她安葬先生尸骨的坟墓,她自己一人留在了仙盟的玄明境中。
就算知道了先生住在孟宁的身体里,但浮南还未弄清他们二人的关系,孟宁给她的预知梦无比真实,那梦或许就是原本的命运之线,孟宁的力量强大得超乎她的想象,先生与她,是合作者,还是敌人?
浮南觉得自己有必要搞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便派了畏畏到落月崖下故地重游。
至于留在玄明境里的她自己?
诱饵而已,会有人上钩。
那日午后,浮南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单手拿着一本书,靠在椅子上阅读着。
此时,有人无声无息进入了玄明境,他“吱呀”一声推开了浮南的书房门。
浮南将手中热茶放下,回过身看去,她肩头的发丝滑落。
推开门的是一位不速之客,仙盟派来与孟宁合作的古宸正微笑地看着她。
“古先生?”浮南挑眉,礼貌唤了他一声。
“浮南姑娘好兴致,人界魔域战事在即,你竟还有空在这里看闲书。”古宸慢悠悠踱步走了过来。
“不然呢,我该做什么?”浮南合上书,歪着头问古宸。
“你该像以前那样,去帮帮魔域了!”骤然间,古宸伸出手,将浮南的脖颈紧紧掐着。
浮南喘不上气,她挣扎了一下,也没能发出声音。
“南香城的陷落,与你有关,对吗?”古宸掐着浮南的脖颈,将她拽了过来,他死死盯着她慌乱的眸子,厉声问道,“你不要我什么都没看到,纪少翎阵法失控的时候,我看到你站在主控阵法所在的高塔之上。”
那日,浮南早就知道古宸在看了,但她没有选择将这破绽掩盖。
“孟宁,我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她应当也知道是你,但她还是替你将此事掩了下来。”古宸指尖出现几抹淡蓝色的光芒,将浮南牢牢束缚,“她受得了你,我可受不了你。”
“管你对魔尊凇有什么用,总之,你死了才是好事,正好也能让我们看看魔尊凇发狂的样子。”古宸将浮南带到了玄明境的中央,“我调查过你,你不畏死,应当是掌握了什么重生的秘法吧?”
“但,管你能不能重生,我将你投入这蚀渊中,你连人带种子给我一起被蚀渊吞噬,就再也活不过来了。”古宸自然知道玄明境中蚀渊的秘密,他有权限将它打开。
浮南被她丢在深渊的崖边,她低眸看着这处闪烁着灿烂金光的深渊,点了点头,她没办法说话。
蚀渊里吹来的风也带着细碎金光,仿佛一柄柄细小的匕首,刮得她面颊生疼,若是掉入这深渊中,她不知还能不能。
但是她流失的记忆也只能在这里了,浮南在心里轻叹一口气,这本就是她的谋划,但现在怎么先露怯的是她。
古宸将蚀渊打开,干脆利落地将浮南丢进了深渊之中,灿烂的金色光芒将她完全包裹。
“卑鄙妖类。”古宸看着将浮南完全吞噬的金光轻蔑说道,“你早该死了。”
下一瞬,他身后涌过一道强大气息,在蚀渊禁制被触动的那瞬间,孟宁已有所察觉,她很快从仙盟议事殿那边赶了过来。
“古宸,你做了什么?!”此时正是晨昏之分,远处的金色斜阳与蚀渊深处的暗金色光芒合在一处,竟分不出天地的界限,同样,开口质问古宸的也不知是孟宁还是薛亡。
“孟宁,你心慈手软,下不了手,便让我来动手,事后你要将我杀了也无事,但这苍耳妖确实是个祸害,她今日必须死在蚀渊!”古宸无法忍受浮南对仙盟的背叛,他们的谋划功亏一篑。
“让开!”孟宁厉声道。
“我会尽力拖延你。”古宸竟拉开了阵势,与孟宁对峙着,他打算拦住孟宁下去救人。
两人缠斗在一处,孟宁占了绝对的上风。
此时完全沉入蚀渊金光之中的浮南根本不知上面发生了什么事,她脆弱的金丹之躯被蚀渊的金光包裹,一寸寸腐蚀着她的血肉,每往下沉一分,她便痛苦一分。
但这里分明是她自己要计划着下来的,浮南用尽全身力气,将束缚自己的蓝光挣脱,她摆动着无力的四肢,竟然在蚀渊之下游荡着,仔细搜寻蚀渊底部的每一处缝隙。
她的生命力在被蚀渊不断剥夺,她希望自己能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找到她不知遗失在何处的记忆。
或许薛亡早就把它们毁了,让它们散于风中,她与阿凇的那些过往,她全都想不起来。
浮南思及至此,便觉得自己的鼻头一酸,逐渐地,她感到自己四肢没有力气,有血腥味漫上鼻腔,她的妖身即将被蚀渊彻底融化。
但在下一瞬间,于蚀渊底部一处不起眼的缝隙之中,忽有一道明亮光芒闪过。
有两个圆形的小小光球相互依偎着,沉在蚀渊的最底部,在这光球闪烁着的光影之中,隐隐映出了两个人的身影,是浮南与凇。
这是当初薛亡看了之后想要毁掉的记忆,他早早地便将它投入蚀渊之中,到现在已经过了数百年。
记忆、神识等物,很是脆弱,若是寻常的记忆落入蚀渊之中,很快便会被彻底撕碎,从此不在这世间留下痕迹。
但这两段记忆沉入蚀渊里,渡过如此漫长的时光,竟然还能分毫不损。
它最真挚隽永,最坚定无瑕,最是……熠熠生辉。
浮南染血的指尖小心翼翼地与这两枚记忆光球一触,这两段记忆便重新回到它的主人身上,融入她的身体,消失不见。
下一瞬,她即将失去意识,没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蚀渊的金光一寸寸地将她的躯体剥落。
但此时,有人仿佛拨开水浪般乘着金光而来,为了救浮南,孟宁竟然主动跃入蚀渊之中。
在浮南即将坠落的前一刻,此时的孟宁——也就是薛亡将她的腰肢捞了起来,将她紧紧揽入怀中,浮南残存的意识与他的慌乱双眸对视一瞬,而后,她便晕了过去。
薛亡抱着她来到蚀渊岸上的时候,岸上有修士的鲜血溅落满地,他脚下纯白的绣鞋踩过古宸的血,没有丝毫触动。
浮南昏迷了很久,她重新经历了这两段记忆。
她只拿到了这两段记忆——两段记忆都是她与阿凇相拥而吻的画面。
她想起来了!浮南想起那日她为阿凇调配治疗他嗓子的解药,她希望阿凇能呼唤她的名字,但阿凇拒绝了,她让他吞下解药之后,他含着口中的那枚糖,吻了她,他们难舍难分,甜蜜欢欣,刻骨铭心。
但她忘记了,因为先生曾经对她说过,她重生之后忘记的事情都是无关紧要的记忆,所以如此信任先生的她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
后来的阿凇,知道她忘记了他们的那一吻,他又是何等的绝望啊。他一定以为他在她心中是无关紧要的那一个人。
所以他的第二吻,有了些绝望的感觉,他试图留下什么,证明什么,但还是无法在重生之后的她心中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