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清窈偏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左手侧,一眼就认出正在说话的白面长须男人是余家本支嫡出的长房长子,余家的宗子余伯贤,如今担次辅兼吏部尚书,她勉强叫得一声堂叔。
两年前,他们还压根看不上她这已经迁出新安本族的旁系。
若非余清窈父亲屡立战功,如今官升四品,得明威头衔,领二十万守军。
此次的国宴,她这等士族旁支的女儿是不可能露脸的。
余清窈捂住自己还在生痛的胸口,眼底漫出了泪雾,配上她那嫣红的香腮,真真就像是这位余次辅所说,一副不胜酒力的小女儿家姿态。
没有人知道,就在刚刚,余清窈经历完了她那短暂又悲惨的一生。
她不清楚为何死去的自己能重新睁开眼,重活了回来。
偏偏还是回到这个时刻。
明淳帝坐于黄金台上,四周璀璨烛火照得他犹如坐于仙池神台,令人不敢直视。
余清窈还记得,便是在此次,皇帝为示对戍守边疆,劳苦功高的猛将嘉奖,决定把自己的儿子拿出来赐婚。
果不其然,没过片刻,就从大殿里传来了皇帝的笑声。
歌舞停歇,在场的文武百官都放下手里的杯盏、筷箸,齐齐看向了黄金台的方向。
皇帝坐在龙椅之上,朝着余家的方向微倾过身,“朕听闻,明威将军把女儿送回到金陵,是希望余老夫人能为她择一良婿。”
余伯贤连忙起身行礼,口里道:确有此事。
忽然听见父亲的封号,余清窈泪目婆娑。
若不是年纪到了,余清窈也不会被送至金陵,还记得父亲要送走她时,摸着她的脑袋说,女大当婚,他不能自私地耽搁她一辈子。
想起父亲殷切的期盼,是希望能凭借他用性命搏出来的功勋为她在金陵争得一份看重,一个好姻缘。
却万万没有想到诡谲多变的政党之争,竟要了她的性命。
皇帝手捋着胡须,对余清窈宽厚大方道:“余丫头,朕还有几个没有婚配的儿子,你瞧中谁,朕就给你赐婚。”
余清窈听着与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世,一个字不差的话,胸口锥刺一样的疼越发严重了,就仿佛那支箭还埋在她的胸口,五棱的铁锥搅烂了她的血肉。
血浸湿了她的衣襟,像是一个止不住的趵突泉,冒着鲜血。
逐渐流逝了生命,也带走了她生前对楚王所有的痴恋。
她实在动弹不得,仿佛被天家的威仪震住了。
余伯贤不满地侧过头,对余清窈低声道:“还愣着做什么,陛下赐婚,你当上前谢恩!还不快些起身!”
余清窈幼年丧母,父亲没有续弦,所以一直以来无人管教她,来到金陵后,余老夫人见她第一面就说,‘可怜你无人管束,不懂礼数,但要记得日后当要谦虚谨慎,莫要污了我们余氏清名。”
余家当她是一个养在外面,未经教化的野丫头,看不起她。
只要她有半分没有做好,他们便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指教她。
可她在余家这两年,从来都是小心谨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唯有楚王,是她这谨小慎微里唯一的放肆。
当初她违背余家的意思,自己做主选择嫁给楚王,后来更是为了他,费心费力地讨好余老夫人,拉拢余家为他所用……
可这一切付出,她都换来了什么?
背弃、刺杀,惨死野外!
余清窈深深吸了一口气,提裙走出席位。
低下的眉目里,含着不甘与无奈。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这骑虎难下的时候。
她知道,即便她不做选择,过不了多久,楚王就会亲自进来,跪倒在皇帝面前,深情款款地当众承认两人早有情谊,让皇帝为他们赐婚。
亏得那时候她还满心感动,觉得楚王心里定然是爱护她。
可,若是真的爱她,又怎么会让人将她掳走,使她带着一辈子洗不清的屈辱为妾,若是真的护她,又怎会让‘心腹’在野地堂而皇之将她射杀。
无非是她再无价值了,再无用处了,只是负累与阻碍,他要让她彻底消失,才能讨得那余家嫡系贵女的芳心,好为他的帝王业铺路。
她虽然人弱势微,但绝不会再让他如愿以偿,哪怕这或许只是她死前的一场幻梦。
心里这样想着,余清窈的脚步是一步稳过一步,环佩的声音清脆动听。
众人看着她走出席位,走到了大殿中央。
叉手为礼,余清窈叩拜皇帝。
曾经她总是被人嘲笑出身乡野,礼数学得差劲,每每都要出些差池,还是楚王找了一个教养嬷嬷严厉地指点了她一个月,把她训得跟笼子里的鹦哥一样乖巧,这才让她再没有在人前出过笑话。
如今她还带着上一世的记忆,所以这大礼行得十分标准,动作流畅优美,让人挑不出错处。
“臣女叩谢陛下。”
上一次她因为太过害怕,第一次面见天子时一个字也不敢说。
所以才等到楚王出现代替她开口,求来了指婚。
这次,她不能等。
不能等到楚王来……
皇帝似是没有料到余清窈会开口,这与他探得的‘此女性格内敛,害羞易恐’有些不符,不过皇帝还是很宽容,就仿佛是一位和蔼的长辈,捋着短须道:“不忙着谢恩,你倒是先说说看。”
虽然他的脸色、声音都极力显出放松,可是眼下的青色还是暴露了皇帝的疲惫不堪。
无论是废后还是废太子都让帝王颜面尽失。
如今的这场盛宴也不过是为了粉饰太平,除了张阁老、詹事府旧臣还有就是皇后母族陈家除外,其余人都想尽量忘记不久前朝堂上的那场令人惊惧的风暴。
余清窈壮起胆子,目光看向御座的右边,原本安置皇太子坐席的地方不出意外得空无一物。
对于太子被废一事,余清窈只听到过只言片语,不知内里详情。
可是她也知道,太子虽被废,可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废太子都活得好好的。
与余家退婚之后也没娶妃纳妾,就此孑然一身。
她再往下看去,是几位成年或快成年的皇子,除了刚刚换防没有及时赶到的楚王、已经就藩的齐王,便剩下代王、越王、吴王,此刻他们几人纷纷看向她,面上并没有什么期待,只有看戏的份,唯有年纪最小的吴王还冲她调皮地眨了一下眼。
这次赐婚不过是走个过场,他们都知道她会选谁。
余清窈收回目光,两手紧紧交握在广袖之下,鬓角处的冷汗比她的声音落得更快,她稳住了心神,慢慢扬起脸,看着皇帝道:“……臣女愿嫁秦王。”
殿门外传来一声巨响,就仿佛是门板给人重重踹了一脚,险些掩盖掉余清窈最后那清晰而清脆的两个字。
可也仅仅是险些,因为在巨响发生之前,在场的人都听清楚了,余清窈口里说的是秦王,不是楚王。
是已经被废黜太子之位的秦王李策。
殿门处,一位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身穿着软甲,系于肩甲上的红色大氅随着他大步走来,飘扬地像是一张耀武扬威的旗帜。
门口的小太监惊慌地拖着变了音的长调,亡羊补牢地报了一声。
“楚、楚王到!——”
第2章 赐婚
脚步声迫近,余清窈再次用指尖掐住手心,力度之大,几乎要刺破她的皮肤。
疼痛能让她在愤怒中保持足够的清醒,才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冒失地转过身去,去质问走过来的李睿为何要如此残忍地对待她。
她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即便只有欺骗与利用,他也不该对她如此绝情!
太监尖锐的声音刚落下,李睿已经大步走到余清窈身侧稍前的位置,利索地单膝跪了下来。
砰得一声,铠甲坚硬地磕在金错玉砖上。
李睿抱拳给明淳帝行礼,“父皇,儿臣换防方归,来迟了。”
听见耳边这熟悉的声音,余清窈用力抿紧了唇瓣,身子都要因压抑愤怒都微微颤抖了起来,这一点很快就被身边的人发现了。
李睿侧过半张脸,生硬的嗓音中夹杂着疑惑和气恼,他质问道:“清窈,你方才与父皇说,想嫁给谁?”
余清窈没有回应他的视线,只怕一转头,就会暴露她赤裸裸的恨意,她将眸光微抬,看向唯一能令她脱离苦海的明淳帝,口齿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臣女说,愿意嫁给秦王。”
明淳帝也是没有料到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他的目光紧锁在余清窈身上。
如今秦王早已经不是金陵贵女趋之若鹜的天潢贵胄,他完全没想过,余清窈会当众选他。
“你可知道秦王已非太子之尊,且被幽禁在阆园,非诏不得出。”
皇帝何其无情,虽然他每一个字都说的不错。
但余清窈听了苦闷。
曾经的太子李策神清骨秀、至尊至贵,岂是她区区一个四品武将之女能肖想,可如今虎落平阳,而与他有婚约的余家嫡女毫不犹豫地施计毁了婚约,令太子在蒙尘之后还受到‘身体有恙’的侮辱。
所以不必回头,余清窈也知道她那位表姐现在定然恨不得用目光在她身上凿出个窟窿。
不过余清窈连身边怒气勃发的李睿都不在意,又怎会再畏惧她。
她松开手心,看着明淳帝,努力把每一个字说得利落。
“秦王曾对臣女有恩,今闻殿下深居于宫,无人照料,臣女一为知恩图报,二愿为陛下分忧,还请陛下成全。”说罢,她再次叩首。
太子虽然被废,可是他还得了‘秦王’的封号,此后顺利就藩,并未幽禁终生,可见皇帝对他仍有父子的情分。
所以李策是她眼下最好的选择,更何况她也无人能选了。
“余清窈!”李睿不敢在明淳帝面前放肆,只能压低了声音在余清窈耳边,“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余清窈理也不理他,全当作是空气。
哪怕李睿的手在袖子下忽然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掌,那力度仿佛要将她的掌骨拗断。
余清窈雪白的脸上透出了苍白,她却咬着牙,没有吭声。
这样的疼痛千倍万倍都不及他命人射向自己的那一箭。
余清窈不想屈服,她只想改辕易辙,不再做李睿棋子,也不再为李睿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