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就是一段五分钟的长镜头,场景设置在主角小可的家中,随着13岁的小可的行动轨迹,屋子的全貌展示在观众的面前。镜头摇过门口抽着烟打电话的父亲,躺在床上的母亲,她手上有青红的痕迹和创可贴,床头柜有的药瓶。
小可偷听爸爸讲话,差点被发现,小心翼翼地又回到妈妈身边。
“那些人又打电话来催我们还钱了吗?”
妈妈摸着小可的头。
“没。”
小可答。
她在妈妈轻抚中慢慢地低下脑袋,趴在床沿,眼睛睁着,又大又亮,毫无杂质。
“我那时候的家其实比电影里的要再大一点。”
张从珂的声音在这段长镜头后响起,像电影中的画外音。
“房子是他们结婚前,爸爸买给妈妈的,记在妈妈名下。妈妈生病,家里没什么钱,他们再困难也没想过要卖房子,因为想要把房子留给我。”
“不过,房子后来被舅舅拿走了。”
这房子虽然是张父买的,但是所有权在张母那儿。张母去世了,兄弟姐妹也是第一顺位继承人。舅舅在张母生病的时候不闻不问,待到张母去世之后却时不时来他们家闹,说自己好好的一个姐姐就这么没了,都是张父害死的。
张父脾气好,多退让;张从珂年纪小,加上父亲勒令她不要出面,害怕舅舅一家要闹到学校去,影响她上学。
舅舅还起诉了张父,凭借着他和法院那边的关系,成功地拿到了妹妹名下的房子,给了张父所谓房款的一半——十万。
不久他儿子结婚,一家人热热闹闹地住了进去。
而父女两个拿到的那十万,连还债也不够。张父只好去打工,张从珂在校住宿。
“我初中成绩还行,上了我们那里最好的高中。班主任很喜欢我,初升高的那个暑假,我去她的补习班帮忙,挣了点钱。”
“这是我挣的第一笔钱。”
电影里的小可拿着那张纸币,在超市门口的冰柜里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没舍得破开这张红色。回家后,她把钱交给了爸爸,爸爸收了。小可为自己也能补贴家用而感到非常开心,上了高中也留着心眼想法子挣点。她试过各种各样的方法赚钱,但是电影更多的时长,放在了小可接触了网络后,帮别人写稿子这件事儿上。
“这个其实不是赚钱的行当,我被人骗掉好几篇稿子,既赔钱又赔时间。但我还是时不时就去干,因为喜欢。”
小可爸爸打工把债还完了,还另外攒下来一些钱,开了家小店,父女两也有了新家,虽然是租来的。
小可读的是寄宿学校,回家的时候很少。待到爸爸再婚,生下了弟弟,次数就更少了。
“妈妈很好,我弟弟也很可爱。我同学那时候都以为妈妈真的是我生身母亲,直到听见我爸在我面前说了‘你阿姨’,好奇问了我才知道妈妈是我继母,”张从珂说着说着,轻笑出声,“她们听见这件事,脸上全都是一个表情。”
“我爸在我面前一直称她为‘你阿姨’,我知晓他的意思。但是对我来说,‘妈妈’没什么不好叫出口的,她做得足够好了,当得起这一声。”
她们之间的缘分,差就差在,张从珂没办法真的成为她的女儿。
更多的时候,她打电话告诉爸爸自己周末留校帮老师做事,实则是去到同学家里,借人家的电脑,把自己之前跟人约好了、在学校写好的稿子一字一字地敲到电脑上,发送。
约稿的稿子一切以约稿人的意愿出发,张从珂自由发挥的空间十分有限。她只能在别人的世界里捡起碎片,一点一点平凑成自己的。
小可高三的时候,弟弟两岁,爸爸终于有钱买了新房子,装修了半年,待到她高三下学期才搬进去。
电影里最丰盛的一餐,就是他们搬家的这一晚,小可爸爸妈妈一起煮的。
是夜,小可躺在床上,终于又拥有了自己的房间,爸爸刚刚答应她高考完给她买一台电脑。她在黑夜里看着书桌的模糊轮廓,想象上面摆了一台新电脑的样子,渐渐睡着了。
一夜好梦。
“然后第二天,我是被门外的吵架声吵醒的。从阳台上往下看,发现是舅舅来了。”
“不知道谁跟他说的,我们家搬了新家。他一大早就来了,又有了新的招,指着我爸的鼻子骂说肯定是他结婚的时候出轨,所以故意害死我妈妈,好把小三娶进门。”
“他见到我,更来劲了。说我将来是个大学生,有出息了,得替我妈报仇。然后听见我喊‘妈妈’,又哭天抢地地说我是白眼狼,劝我别被爸爸妈妈骗了。”
“爸爸没让我掺和,托邻居送我去上学。我听说舅舅连着几天都去家里闹,直到我爸爸‘赔’了他一笔钱。”
电影里,小可身后的背景,又只在学校了。一直到高考结束,她再也没有回过家。
“暑假的时候,舅舅也常来。因为我在家的缘故,所以他闹得更起劲儿。爸爸妈妈都顾忌我,每每这时候都让我悄悄溜出去,去找同学玩或者去商场转转。总之,不要在家,不要卷进去。”
小可悄悄从家里的侧门出去,拿着爸爸塞来的零用钱,没有去找同学,也没有去商场,而是转身进了网吧,买了半天的时间,安安静静地坐在屏幕前敲敲打打。
“之后就上大学了。出发的前一天晚上,爸爸给了我一张卡,里面是我过去三年上交给他的所有的钱。”
“他说,”张从珂顿了顿,“他说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
《残翅》电影的大部分片段,导演采用的镜头拍摄方法都是从主角小可的视角出发的,镜头语言就像是记录真实的目光所及。小可的视线落点不定,有时候就算她在和父母讲话,眼睛却不看人,镜头里也不会出现他们,或者只出现片刻,又或者只是衣角。
只有对话能让观众知道,小可身边什么时候出现了什么人。而镜头里更多的只有她的作业、摊开的写满字的笔记本、一亮一亮的电子屏幕……
这是张从珂写的剧本。
在她的世界里,从妈妈去世之后,她就是一个人在照顾自己。
“我说放心,没问题的,我能照顾好自己。”
镜头在小可爸爸的脸上,停留了一分钟之久。整部电影,这是最长的人物对话时的脸部特写,说明小可在一直在看着爸爸,对焦清晰,照清每一条皱纹的波荡。她和爸爸讲了这临别的最后一番话,镜头一转,拍到的就只有陌生的人流和冰冷的车室了。
“后面上了大学这段,就是我编的了。再后面的,就不是我写的了。”
剧本里大学的这段,是她臆想的成功。
“你大学的时候,梦想是当主编吗。”
许颂千说了他自影片开始至今的第一句话。
“不是,真正当主编的是我一个学姐。她一开始是校内杂志社的,后来毕业了,带着原班人马搞了个公众号,非常成功。”
张从珂崇拜她,写东西的时候不自觉就写进去了。
这部作品,她从上大学的时候开始写,一日一日、一丝一丝地抽出自己生命的脉络,编织成满意的锦绣,日日看夜夜看,满意得不得了。
从前二十年的贫瘠全用于填满这一个剧本,毫无保留。
饱满的果实让人摘走,树就只剩下干瘪的枝叶。她等这一个秋天,等了二十年。
“我再也,再也写不出这样的作品了。”
张从珂关掉了投屏。
满室寂静。
她从许颂千的胸膛上抬起头,蹭了蹭他的下巴,把自己埋进他的颈窝里。
“不会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还有晚霞。”
铺天的晚霞,流动的灿金,日头抖擞的一天之中最后的光辉,尽力四散着。天上薄薄软软的云卷了光吞进肚,却依旧从身体里透出亮来,柔和又温暖,垫满了整片天。天空下是大地,视线所及之处有沉默的树和温柔的水,通通反着金光,像晚霞的许多面镜子,供它自照自己的美丽。
她呼吸渐乱,有点意会到许颂千的意思。
每天的晚霞都是不同的。她就算写尽了过去二十年的所有颜色,明天的天空也会变换出新的一种。
新的晚霞是树新的养分。
“还有我。”
张从珂回头看他,一怔,随即笑了。
客厅里没有开灯,就算外头金光大盛,屋子里也依旧有照不亮的地方。夕阳代替烛光,将此时的此地,割裂成如那夜烛火中的异世界一般。
许颂千的眼睛是晚霞的另一面镜子,外面的天啊地啊、树啊水啊,还有张从珂,所有的这些颜色落进那颗玻璃珠子里,团成一拢明汪汪的亮,像火光,随着他的眨眼而明灭。
她仰头,去够他的唇,软瓣一抹,又向上,点他的眼睛。
“别闭眼。”
“看我。”
她请求。
我生命中的烛火永不可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