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
那里有一个人,站在路灯光开始暗淡的栏杆边,低头注视偶尔闪现一点细碎波光的黑色河水。她轻轻扫了他一眼,判断那人不像一个准备抢劫的预备罪犯,便收回视线,继续沉浸在自己的遐思里。然而,对方却突然转过身来,用那双浅绿色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她。
所以她重新看过去。
她停住了脚步。
打量着对方的表情,滑过她脑海的第二个判断是这是不期而遇。不是任何人的安排,不是哨塔或者某个有一双相似的绿眼睛的杂种有意为之。是巧合,概率,命运——如果你愿意这样称呼它的话——让他们在这里偶遇:艾达·玛里希和弗伊布斯·玛里希。
*
他们一起沿着漆黑的运河慢慢走着。这段路的路灯都坏了,只剩下月和星的微光,几乎就是一片漆黑。
“在这样的地方进行晚间散步,不是很安全。”弗伊布斯说。
“可以接受的风险,”艾达回答,“自由总是代价高昂。”
弗伊布斯没有说话。
“以防你没有听懂,”艾达说,“我是说,可以躲开跟踪和窃听器。”
“我听懂了,”弗伊布斯回答,“但无法理解——为什么你觉得这里没有?这里很适合放置窃听设备。”
“经费。”艾达说,“沿着一条长路安装窃听器,要装多少?”
弗伊布斯没有立刻说话,好像他在思考什么。
“他们现在不再监视你了?”
“我不敢说,‘完全不再’,只能说,力度变小了许多。钱要花在更值得的人身上。”她意有所指。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会邀请我来一起散步——这不是可能会让你陷入麻烦的事吗?”
“你认为现在自己正在被监听吗,弗伊布斯?”
“我不能确定。”
“你可以确定,弗伊布斯。啊,你弄的我也紧张起来……”虽然这样说,可她语气里带着笑意,听不出来任何紧张,“那么我们再确认一下吧,现在,好好听一听四周,告诉我:你听见了什么?”
一小会的沉默。
“没有。”他回答,“但是……还有别的办法,不是吗?赫尔海姆总有办法知道我想隐瞒的事。”
“当你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是这样没错。可是现在,你都到了可以合法饮酒的年纪了,弗伊布斯。”
“这和年龄有什么关系?”弗伊布斯说,“就算我还是孩子的那些时候,我也不是在凭运气做事。我认真听了,我认真找了,我确信我摆脱了所有监听监视的装置和人,但最终,他还是发现了……还记得吗,我们十四岁那年,我带着黛安娜去给你打电话。”
艾达大笑起来。
“仅仅就那一次而言,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答案,男孩,”她说,“不是某个你没有发现的窃听器泄露了你们,而是你们联络的对象——那时候,我的电话时时刻刻都被监听着。”
答案如此简单,如此合理。过于简单合理了,为什么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虽然那时候他还是一个从来没从来没真正走入过这个世界的孩子,但后来还有很多年他长大了,他执行了任务,经验丰富。为什么他没有再次复盘一下这件事?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疑惑,艾达说:“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因为阅历有限,人总会轻易接受别人告诉你的虚假真相,把他们刻在脑海里,即使之后你已经长大,成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思考,你往往也不会重新用这种新视角来反思当年的旧事。”
她既是在轻笑,也是在轻叹。她微微仰起头来,从稀疏的树枝间望向天上的月亮。
“在你们小的时候,构建出他们无所不能的神话——这正是控制哨兵和向导们的诀窍。”
弗伊布斯突然开口:“那你的诀窍是什么?”
她的视线从月亮上收回来,看向他。此刻视力受限的人是她,可她脸上的那种笑容好像是在说,看不清楚眼前真实状况的人是身边的哨兵。
“我不能说出来,”艾达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是爱吗?”弗伊布斯执着地追问。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讲起了爱:
“爱,是一种双向的控制,既施加影响,又受到影响。相爱的人,不自觉地彼此调换位置,有时候是操纵者,有时候是被操纵者。真心才能换得真心,理解才能获得理解,牺牲才能得到牺牲。凭爱来支配,一不小心就会引火烧身,被爱所支配。作为一种操纵的手段,爱太危险了。”
“……你爱黛安娜吗?”
“你确定要这样来探寻这个问题的答案吗,弗伊布斯?”艾达说,“只有语言的答案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她说的没错。她总是说的没错。
弗伊布斯说:“那就谈谈你现在的生活吧,谈谈你现在过得好不好——我可以回去后告诉她。”
她仍旧没有回答他,狡猾地这样说道:
“你答应和我一起散步,是想来关心我的近况吗,弗伊布斯?”
不是。
水母鼓动了一下伞部,游离出去,环绕着他们巡游,确保此处既没有人或设备,除了他们两个和天上的月亮,再没有什么能听到他们此刻的谈话。
“你是项目组的初代成员,攻克了关键技术难题的骨干。”哨兵说,“技术上的东西我听不懂,但我想了解这个项目的原始构想和设计规划。”
“这么直白真的合适吗,弗伊布斯?”
“对你,也许是的,艾达。”
“为什么你认为我有可能回答你?”她说,“这违反许多条款和守则,足以把我再次送进监狱。”
“你提出一起散步的时候,为什么觉得这样可行?”他说,“我不应该和你接触,这会影响塔对我的评价。”
他们对视着。艾达失笑。
然后,她讲了起来:“三十多年前,一份这样的研究被发表:结合时间很久的高匹配度配对们表现出了这样的能力——使用对方的天赋。哨兵可以影响情绪,向导可以尖锐地攻击。我该补充一下时代背景吗?那时候,精确量化的匹配度算法理论才刚出现没多少年。即使是现在,不少哨兵向导还会对匹配度嗤之以鼻,认为冷冰冰的公式不能决定活生生的人和他们的感情,更别提当年。
“但学界已经拥抱了这套理论,特别是兰卡——兰卡的学界和政界都相信,匹配度的理论是帮助我们赢得战争的关键。所以,这个项目被提出,通过了可行性审核,开始着手开发。这是一个国防项目,按照匹配度计算的公式,逆向基因编辑出一对哨兵向导,达到自然诞生的配对永远不可企及的契合——达到完美,百分之百的匹配。希望这样完美的匹配可以带来强大的结合,通过强大的结合带来强大的力量,重现那些人类只在神话和传说中才听闻过的奇迹——那惊人的力量,他们相遇,他们分离,成千上万人的命运因此改变。”
她说到这里,轻轻笑起来。
“这是朱利亚斯的演讲。他总是很擅长用一些宏大的字眼打动人心,凭他这些演讲,他让一位又一位学者加入到这个团队中……我们二十三个人,创造了你们。你们出生的那一年,战争结束了。你们没有终结战争,是人们对战争的厌倦终结了战争。但项目没有结束。哨塔不想结束,兰卡不想结束,我们最不想结束。
“高匹配度的哨兵和向导会在一次次精神交融后逐渐浸染对方的天赋,使用对方的能力——那么,是否存在更深层的融合呢?不止是交换,而是融合——哨兵的攻击和破坏天赋融合进向导对精神的调整和操纵里,你想象一下,弗伊布斯——或者我应该这样问吗:你是否需要想象?”
“交换很容易,”弗伊布斯说,“我们,奥瑞恩和达芙妮,贝罗娜和马库斯,在结合后的一年时间里都轻易实现了。至于更多的……我不能告诉你。但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构想的。”
她脸上的表情令弗伊布斯想起了博士。当他和黛安娜第一次在赫尔海姆面前展示他们如何用精神体挂断电话时,博士也是这样的表情。做实验的人看到了实验的结果,看到结果确如自己的构想,于是这样笑了。
她继续讲述,显得那么神采奕奕,还有一些咄咄逼人。弗伊布斯从来没见过这个模样的她。但如果问公海的研究员们,他们会只会给你形容出这样的她。
“每一本手册里都会强调,精神力不能影响现实。但精神力一定是可以影响现实的,不然精神力要如何测出来?从第一个精神力检测装置被制造出来的那一刻起,人类就一直想知道,如何把这微小的扰动放大,如何像影响精密仪器那样,影响更庞大复杂的东西——这种传说一直都有,哨兵爆发出的强大精神力影响了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但从来没有一个例子可以真正被科学承认。它们都太偶然,太偏僻,让人怀疑它们是否是观测者的错觉或者瞎编出来的,它们实际不存在。你知道,弗伊布斯,科学就是这样,一个现象如果不能在相同的条件下稳定重复出现,我们就不承认它真的存在。
“兰卡想知道,我们能不能做出这样的哨兵,他可以用他的精神力瘫痪雷达。呵。目前讨论这个还太远了。哨塔稍微实际一些,如果我们的实验成果能瘫痪通讯设备,他们就相当惊喜了。至于我们……哈,或者我不该谈论他们了,我和老同事们已经分别太久,我不清楚他们在这个问题上有什么创新的见解。我只谈谈我自己吧,从很早的时候起,我所关心的就不是哨兵能做到什么,弗伊布斯,我关心向导能做到什么。在更重视直接暴力的战场上,向导总是被忽视,被视为哨兵的辅助。总有一天人们会知道,这观念错得离谱。一个没有哨兵的向导,只要她有她的精神力和情绪,她可以刑讯任何精神屏障弱于她的人。所以,想象一下,一个融合了哨兵天赋的向导……在一刻把人逼疯?摧毁他们的理智和人格?或者——”她的话止于一声轻笑。她说:“我不会为黛安娜设限。”
他思索她全部这些话。但并没有过太久,艾达又开口了:“接下来,谈谈这个项目另一方面的设计吧。控制。这是一个国防项目,这个项目的成果,即使最终全部都失败了,没有任何一个个体表现出了超越一般个体的水平和能力——他们也是哨兵向导,只凭心念就可以折磨或杀死普通人的哨兵向导。除了电,普通人没有别的抵挡他们攻击的方式,而电也不是大部分人能轻易操控的。所以,我们要怎样确保武器的安全性?”
她似乎是在提问,所以弗伊布斯回答了:“培养纪律性。”
但艾达说:“很遗憾,不。教育所培养出的纪律性是脆弱的——特别当培养对象是你的时候,弗伊布斯,你是这批武器中保险系数最低的那个。你是我们的头生子,我们完全按照设计人形兵器的思路设计了你,此后别的孩子再没有和你一模一样的残忍和无情。报告上我们说是为了多样性,实际上,虽然每个人都不说,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这种感觉——我们在恐惧制造出这样一个孩子,他将长成一个完美的杀戮机器,他将精通如何毁灭,他将带来许多死亡。他注定这样,因为他不仅有我们赋予的那些特质,还在第九区长大,被哨塔调遣——即使他有人们所谓的那种人性,这样的环境,那些任务——最终,他那本来就脆弱的人性会完全消失。他会成为武器。但你知道这里最致命的缺陷是什么吗,弗伊布斯?你不是一个武器,你是一个人。武器没有自我意识,但人有。
“你的自我意识很强。我们用奖惩机制来诱导你追逐那些东西——名誉,权力,社会赞扬的一切,让你符合社会的需求——我们让你社会化。但这些诱导就和对你强调纪律性一样,从根本上来说是靠不住的。因为你的最根本的天性不是社会的,而是反社会的。让我开始担忧你会有朝一日跳进你的天性的深渊的,不是你的残忍或者无情,而是——你向往自由。你那强烈的自我意识最深的向往是自由。”
她像一个回忆着孩子童年趣事的父母那样笑出来了。
“你最喜欢的童话是接骨树妈妈,你问朱利亚斯你们什么时候能像小美人鱼一样浮出大海——你梦想着走出房间,走到外面,走到故事里的热带国家去。你梦想自由。这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设计出来的,这是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或许说不应该意料之外。这世界上有哪一个活生生的人会不渴望自由呢?
“但你会向往自由是危险的。因为你是危险的武器,具有反社会潜质的冷血的人。你或许会暂时满足于虚浮的奖惩机制,但要是有一天,这个奖惩机制与你的自由冲突了呢?看到朱利亚斯对你承诺说,有一天你们会像小美人一样浮出大海,被允许到外边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你意识到他在骗你,你会是什么反应呢?紧接着,那个答案就浮现在我的脑海:弗伊布斯会杀了阻碍他离开的人。这就是精神变态会做的事,社会的羁绊——法律、道德、感情——都困不住他们。他将为了他认为更重要的东西,舍弃他认为不重要而社会认为最重要的东西。”
弗伊布斯冷冷地开口:“你听起来就像在教唆我叛逃,艾达。”
“不,弗伊布斯。阐释事实并不是教唆。真相并不能形成一个人行动的动机——动机永远在于心灵的渴望。叛逃后会获得自由吗?难说啊。逃兵们从被哨塔打上标记的那一刻,就成为了一个被社会被国家遗弃的人,余生都要过一种卑微的生活,与一切辉煌而伟大的事业无缘。他们时不时就要迁居,辞别这几年来认识的朋友,和他们永远不再联系。这自由吗?这快乐吗?啊,弗伊布斯,其实我猜对你来说,你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可不快乐的。但是对黛安娜来说,答案一定不一样。黛安娜无法叛逃,也不会让你叛逃。”
他呼吸一窒。
“你比黛安娜更容易获得自由。你不在乎社会,你轻易就能反社会,你轻易就能为你认为重要的某个事物叛逃,不顾念感情和名利的牵绊。你甚至可以为此向任何你熟识的人举枪射击——但黛安娜不可以。这才是保险栓。因为你是如此残忍,所以黛安娜才会如此善良;因为你是如此无情,所以黛安娜才会如此心软;因为你是如此反社会,所以黛安娜才会如此顺应社会。为什么我们没有从一开始设计出两个适合于杀戮的精神病态,两个没有同理心,不会为夺走生命而遗憾的兵器?只是因为向导需要同理心提高天赋吗?只是因为相反可以创造出很高的匹配度吗?
“弗伊布斯,社会化良好的向导会困住社会化障碍的哨兵,把他们困在这个社会,防止他们逃向荒野。不只是对你们。哨塔都是这样,世界上的哨兵和向导都是这样。”
他盯着她。
艾达凝望他的表情,了然地笑了。但她没有选择不说接下来的话:
“哦,是啊,这里还有另外一个漏洞。你可以不在乎整个社会,你也可以不在乎黛安娜。你可以向你的向导举枪,就像向任何别的人举枪。然后,你就无懈可击了。然后,那就能走向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你就自由了。”
“你不该对我说这些。”弗伊布斯说。
“为什么?”
“这是在教唆我……”
“你会吗?”
他没有回答。他移开视线,望向天上的月亮。
他听见艾达又开口了:“百分之百匹配的哨兵和向导一定会爱上彼此吗?严格来说,不会。联结、稳定联结、结合、深度结合,诚然带来不同程度的不可忽视的生理感官刺激,但生理感官和感情还有一段距离。也存在这样的案例,匹配度并不低,结合年限也不短,但他们不爱彼此。坦白地讲,我一直都怀疑,像你这样有严重情感功能缺陷的哨兵,同那些罕见案例一样不爱与你百分之百匹配的向导,是符合逻辑的。”
“那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不会?是什么让你觉得你可以说出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让你笃定,我知道黛安娜是你们设计出来困住我的锁链后,她在我身边仍旧是安全的?”
“唉,你还在乎那个问题的答案啊,弗伊布斯——我究竟爱不爱黛安娜?”艾达这样叹息着说道,“你爱黛安娜,我现在清楚地知道了。很高兴,她起码不是在那边孤立无援。”
水母在那一刻仿佛凝固在夜色里。
“你今年二十一岁了,弗伊布斯,”艾达继续说,无奈地笑着,“你还在这里,在兰卡,接受塔的调派,兢兢业业做了很多任务。我知道你当上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三席,我知道所有人都对你评价很高。朱利亚斯相信你会前程似锦。然后,这样的你,在我们偶遇时,探问我:当初对你们的设计是什么?这样的你,执着地想要替黛安娜质问我:我到底是不是真的爱她?”
她摇摇头。
“你走不了了,对吗,弗伊布斯?不管你有没有能力,找没找到办法,你都走不了了。即使我现在让你洞悉了所有关于你们的真相,所有操纵你们的真谛,你也根本无法超脱出去了。因为你爱上黛安娜了,对吗?”
“……不止如此,艾达,”弗伊布斯说,“黛安娜也爱上我了。”
他听着夜风,听着河水。他喉咙发干。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艾达。”他说,“我不能……她为我冒过很多险,是为我,不是为他们的要求。是因为她爱我,不是因为她作为向导要服从我。她已经……所以我怎么可以再要求她为我放弃……一切?”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弗伊布斯。”艾达说,“如果我知道,我已经干了。”
他失笑。然后他抬起手,擦掉眼泪。
“如果你真的爱她,你为什么还要促成这一切?”他问,“是你制造出了我们。你供述说你害怕,你想要拒绝。可是计划失败后,你又制造出了别人——达芙妮,奥瑞恩,贝罗娜,马库斯……你根本没有害怕过,没有拒绝过。”
“是的。”她回答,“我既傲慢,又自私。创造生命带来的全能感令我沉迷,我越感受到自己的失能,越沉迷于创造。然而终究,把玩生命的人被生命把玩。越想要掌控,越失去掌控。因为过于想要支配一切,连自己的人生都完全失序脱轨……”
“我不关心你的痛苦!”他愤怒地说,“为什么那时候你觉得你可以带她走?难道你没有想过你失败的可能?难道你没有想过——你会被带走,你会让她那么痛苦——为什么你觉得你可以那么干?”
她看向他,很平静。
“我可以说我很愧疚,很后悔,这也的确是我心中曾浮现过的情绪。我可以告诉你说,当时没想清楚,失去了审慎,冲动行事。”她说,“但实话是……你一定清楚,弗伊布斯——因为我觉得自己的想法更重要。”
他深呼吸。正念。他用她教会他的方法平复情绪。
“我现在不清楚了。”他说,“她的想法比我的想法更重要,因为她是这样对我的。”
他们已经重新走进了有光的地方,这段路就快走到头了。
所以,他向她索要他今夜想要从她那里得到的最后一个答案:“你现在的住址,告诉我。她会想知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