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穿过下课正要往外走的人群,肩膀跟背脊挺得笔直,眼睛笔直望向正前方。打从大一他拿到ada学生组奖项之后就被谆谆告诫「走路只准看路,不要随便看别人,被说骄傲那是他家的事,你别管。假如你要看人的话,就要一律点头微笑,你自己选一个」。
告诫他的人最后还补上一句话,说「要是我的话,我寧可你目中无人。你要是对路人甲乙丙丁一视同仁的笑脸迎人,那我可受不了」。
所以杉选了目不斜视,即使如此还是避不掉从四面八方拋来,音量大到不用刻意竖起耳朵也听得见的「窃窃私语」。
「啊,是蓝维杉!」
「真的耶!今天也是好漂亮的发色!」
「那个叫什么,暗金色吗?很特殊的顏色说,不愧是唸设计的。」
「人家的头发带一点金,跟唸什么有关係吗?说他是混血儿我还信!」
「没有吗,不是说艺术家都会染特殊的发色?」
「又不是美发师!想太多!」
「欸,话说他不是设计学院的吗,怎么跑来这里?」
「他有修辅系吗?」
「没有吧!从来没听说过!」
「可是听说他常常来商学院耶?是不是因为女朋友在商学院啊?」
「有吗,没听过他有女朋友啊?」
「喂,你们住海边喔,管人家那么多?」
「唉唷,好奇嘛!」
商学院学生的目光随着间言间语投射向杉,杉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维持着一贯的速度越过穿堂。商学院大楼的内侧盖得像个迷宫,整栋大楼被切成好几个区块,彼此之间相通的部分只有一条走道。据说这是因为商学院所属的很多个系自己互不相让的关係。一楼的西南侧是金融系的地盘,杉毫不犹豫地沿着走廊穿过去,循楼梯爬上四楼,四楼西北侧的主走道入口处高悬着「企管学系」的牌子,这边才是杉的目的地。
他才刚走过企管系的系办,走廊另一端一间教室的门就啪地一声打开,下午第六节课刚下课的学生从里面鱼贯走出,有的把厚重的课本抱在手上,有的边走边把笔记型电脑收进手提电脑包。杉看着其他人走远,教授也离开,才探头往教室内张望。
教室里还有人。只有一个。还坐在离门口最远、角落里的座位上,正埋头在教科书上写笔记。那人身材高而结实,身穿暗红色的衬衫、白色的长裤与黑色的皮鞋,深褐色的头发从额前全往后梳。
杉站在教室门口,静静地望着那个深褐色的头,表情不自觉地放松,目光也变得柔和。
那个坐在教室里的人,就是他来商学院的目的,也是三番两次告诫杉说「走路只准看路,不准看别人」的来源。他上扬的浓眉眉心微微皱起,右手写字的时候,左手每隔几分鐘就把头发往后拢。杉知道这些小动作都是他正在专心思考眼前课题的证据,因此,他没有出声跟那人打招呼,只是悄没声地进了教室,在那人旁边、距离两个椅子的位置上坐下,抽出自己的素描簿和铅笔,开始在纸上涂鸦。
他很快画了一张速写,是人的侧脸头像,有微微皱起的浓眉、瞇起的眼睛,抿着嘴唇,表情专心致志;杉望着自己的作品,浅浅一笑,翻过一张白纸再开始画,这回就不是人脸的速写,而是衬衫的版型图。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整间教室里只有振笔疾书的刷刷声,杉的铅笔在纸上移动,描绘着长衬衫肩膀部位装饰的缝线,偶尔停下来思考,再把原先画的线擦掉重来,调整肩釦、袖扣的位置。他完全没有发现旁边的书写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也没注意到一个黑影子移动过来笼罩在自己头上。
「喂。」
「咦……达?」
直到一隻大手跟着一个短音一块降落在头顶上,杉才满脸讶异地抬起视线,正面对上浓眉下的黑眼睛。最初的十分之一秒,他头顶上那张稜角分明的脸孔摆出的是个有点兇恶的表情,然而一开口就破功,换成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可奈何。
「理我啊,杉。你不是特地跑来商院找我,怎么自顾自地开始画起图来了?」
「我看你在写笔记……」
「是没错,但你好歹也叫我一下吧?」
「没关係啦,我可以等你写完。」
「你等我写完,然后我就要等你画完图?我们一定要这样互相等来等去的吗?」
杉有些不好意思地苦笑一下。教室外面的走廊有人经过,探头进来喊了一声「丁致达,你还在啊,等一下二年级导生会要用这间教室喔!」。
「喔好,我马上走!」
企管系四年级学生丁致达朝门口应了一声,却没有收回抚摸杉头发的手,相反地,他一面以自己的肩膀挡住别人的视线,一面将手移动到杉的颊侧。从厚实掌心透过皮肤传来的温度令杉静静地闭上眼睛,略略侧过头,靠向那隻手。
这个人就是杉在面对那一大叠别有用心的模特儿报名表时,会下意识感到困扰的最主要原因,也是助教之所以会对杉说「我之道你有顾虑」的指涉对象。
稍早杉走进商学院时,路人的窃窃私语,有一半是对的:他有恋人,而且他的恋人确实是商学院的学生。不对的那一半则在于,杉的恋人并不是女性,而是这个比他高出一肩一头、声音比他低八度,态度有一点点霸道却同时充满保护慾的年轻人。
达弯下腰,将颊和唇靠近杉的头发,很快地在他的发旋上印下一个轻啄,跟一句低语:「杉。」
「嗯。」
「我们回去吧。回我那边。」
「好。」
两人的手在半空中互握,达的指头轻轻抚摸杉的掌心,杉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