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就知道。」房中,纳月冷着脸、透着怨懟,她不是问我是否知道,而是肯定我知道。
「……。」我默认,转过头去不想看她。
她绕到我身前,指责道:「心虚了?」
「该心虚的是奚贵妃。」
「汐娘姑姑是冤枉的!」纳月鲜少如此慌乱,她素来敬重汐娘,虽不如我清楚前因后果,依现有线索她也拼凑出了个大概。
「蒙冤的人多了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多的是因不白之冤死无葬身之地的可怜人。
「你受过的苦非要旁人也同受其害吗?」
「这是汐娘的选择,我只是个小小宫女,我能做什么?」我能感觉心跳加速,纳月的逼问令我不安,我只能不停找寻理由,「纵然我说出真相能改变什么?奚贵妃一样能轻易脱罪、汐娘一样死罪难逃,从一开始奚贵妃就没打算给汐娘留活路,汐娘便是懂得这道理才决定将计就计。」
「你可以早点告诉我们的,如果十四殿下知晓此事,他会阻止汐娘姑姑的。」
「然后呢?等着奚贵妃灭汐娘的口、让十四殿下继续苟且偷生?」理智告诉我没有做错,但我的胸口还是沉痛。
纳月哑口无言望着我,两行泪默默落下,聪慧的她怎会不了解汐娘在劫难逃、拼死一搏的意义,她只是过不去心中那道坎,她气自己无计可施、怨自己救不了敬爱之人,对我发火是寻个宣洩情绪的出口,如果把罪归咎到我身上她能好过些,那便怪我吧,我揹负的东西本就沉重,不差她的愤恨。
汐娘从入狱到判刑短短两日,期间巴夏王曾传唤皇十四子、奚贵妃与汐娘对质,巴夏王以汐娘毒害皇子为由将她判处斩刑,奚贵妃全身而退,一切似乎毫无改变,可汐娘的牺牲不会付之东流,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一定有些东西悄悄变化着。
皇十四子在新太医的调理下迅速恢復康健,这些天他谁都不理、总在窗边发愣,不说话、也不进食,他晓得汐娘不是真要害他,之所以失魂落魄是因他尚无法接受事实,失去汐娘、他的世界等同倾灭。
他的痛我感同深受,立果何尝不是另一个汐娘?当我得知她为救我不顾生死,对她我有感动、有愧疚、也有怨恨,她的情分我谨记在心,但我也气她自作主张,若她真有万一,要我如何安度馀生?
皇十四子正如当初得知真相的我一般徬徨无助,庆幸那时还有隐隐陪伴着我,而他……一无所有,偌大的王宫竟找不出可交心的对象,皇十四子比我更加悲哀,瞧他灰心丧志的模样我不禁想帮他,我已从谷底慢慢爬起,也希望他早日昂首前进。
我端着饭菜来到他房中,他坐在床沿一动不动,像是单纯发傻、像是静静沉思,汐娘出事后,他一直很平静、不哭不闹,听闻在巴夏王面前对质时他亦心平气和,旁人在他这年纪遇上这等大事谁不崩溃痛哭,可人安静、越是可怕,我无法断定他是痛心至极而神思倦怠、抑或强压着情绪不敢外露,若是后者,那他的自制和心计可就不仅仅是令人佩服,而该是忌惮了。
「十四殿下,您吃点东西吧。」他对我置若罔闻,我将托盘放下,走到他面前,道:「我不太会安慰人,您现在需要的也不是别人的安慰,无论您想做什么,没有身体便是空谈。」
「没胃口。」终于有了回应,他虽不正眼瞧我,至少理会我了。
「那就对自己狠点,硬吞也得吃。」
他抬头,眼中冷得让人颤慄,幽幽反问:「我对自己还不够狠吗?我连最重要的人都捨弃了。」他救不了汐娘,只能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死亡,他恨那些将汐娘置身地狱之人,更恨自己的无能。
「你是捨了她,至少得到巴夏王的关注、奚贵妃的收敛。」
「全是鬼扯,那些东西我要来何用?」他漠然,不再看我。
「让它变得有用便是您回报汐娘的方法,十四殿下,您不能再逆来顺受。」
他闭上眼、沉静良久,最后开口说道:「我想见她。」
「汐娘关在牢中,您用皇子的身份应当进得去,我去替您准备。」
我方转身,皇十四子问了句:「你是否早知汐娘的计画?」
「您也想怪我?」我没有否认。
「也?」
「纳月。」
他微微点了次头,很快理解我的意思,「你和我同去见汐娘,这是你欠她的。」
我轻蔑一笑,道:「欠她的是您,不是我。」要说欠,我欠的是立果的恩,汐娘本就与我无关。
皇十四子起身、徐步来到我身前,他比我矮半个头,仰视着我却让我感到一种居高临下的风范,他无言的注视是想向我施压吗?我一名奴婢值得他威胁吗?还是我刚才的言语冒犯他了?
「走吧。」他没有再追究,逕自往门外走去,倒留我一人满心狐疑。
来到关押宫人的普通牢房,把守侍卫不多,想来太监、宫女低贱不值一提,更不会有人特意相救,侍卫也懒得多加查验,皇十四子亮出身份轻易便入内探监,在纳月的强烈要求下,皇十四子答应让她也来送送汐娘一程。
牢中汐娘一身囚衣、狼狈不堪倒卧草堆上,没了平时的庄重洁净,周身佈满血淋淋的伤痕,不知是被逼供或是有人存心教训?
「殿下,您怎能来这种地方呢?快回去!」汐娘一见皇十四子,立即爬起,但仍看得出她行动吃力。
「汐娘,对不起。」
「您是皇子,不能跟奴婢道歉。」
「你不是奴婢,我从来没当你是奴婢,母妃早逝,对我而言你就是我的母亲。」皇十四子的手越过牢门隙缝,替汐娘擦去脸上脏污。
「……殿下……。」汐娘热泪盈眶,带着满脸泪花在皇十四子面前跪下,一连磕了三个头,「来世奴婢再伺候殿下。」
他们主僕情深,我在旁边站着煞风景,于是走远替他们放哨,他们似乎忘了汐娘在这齣戏中扮演的是背叛皇十四子的恶僕,若让人看见他们难捨彼此,保不定让人以为是他们主僕蓄意栽赃陷害奚贵妃,如此汐娘的牺牲可就白费了。
牢中阴冷,我思念起那些被关押天牢的族人们,冬日漫漫,他们是否能熬过飢寒交迫?事发至今已快一年,我还没救出他们,甚至连立果也没找到,汐娘的下场令我恐惧,不知何时族人会被推上断头台?
我回头看见汐娘拉着纳月的手,许是要她好好照顾皇十四子吧,纳月气我、皇十四子说我亏欠汐娘,我真的做错了吗?捫心自问,我的知情不报使汐娘失去最后求生的机会,奚贵妃确实不会放过汐娘,可假如我洩露此事,相信汐娘能多活一阵,然,最终的结果便不会如眼下的完美。
完美?我说完美?死了人是完美吗?
我想将皇十四子推上巴夏王位是为了让我的族人活得光明磊落、为了不再有人蒙受冤屈,我难道不是想救人吗?那为何我对汐娘见死不救呢?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该怎么做才正确……,我只明白当我看见汐娘被捕、纳月哭泣、皇十四子心伤,我的胸口难受得无法呼吸。
我曾说不想变得如巴夏王残暴,可我……似乎越来越铁石心肠、越来越不择手段,会不会终有一日我变得比他更可怕?
「汐娘姑姑想见你。」心绪烦乱之际,纳月忽然唤我,我才发现她已在咫尺之内。
「见我?」这可稀奇,她总不会也想与我悲情话别吧?
我走向汐娘,皇十四子正好也迎面走来,看来他们好好道别了,灯光昏暗,我仍注意到他眼中有些湿润,于是与他错身时提醒了他一句别让外人看出他的伤感,他没有回答,瞧了我一眼、又回望汐娘一眼,默默离开。
我和汐娘隔着一道牢门,她在我面前从不和蔼,临死了她看我的态度依旧趾高气昂。
「汐娘姑姑。」我向她行礼。
「我是半截身子在棺材里的人,你就别再演戏了,装作奴婢、毕恭毕敬很累吧?」汐娘眼睛微瞇、凌厉刺人,她见我不回话,继续说:「你和纳月不同,进宫别有目的,你到底是何来歷?」
「你都快死了,知道又如何?」她说得对,我不必再偽装乖顺。
「终于肯用真面目了。」
「你找我来,想说什么?套我话?你不会傻到以为我会告诉你吧?」即便她行将就木,我依然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十四殿下……拜託你了。」她向我低头,没了昔日的盛气凌人,诚恳而真切,这反差害我一时无所适从。
「这话不该对纳月说吗?」
「我说了你和纳月不同,纳月能替我照顾好殿下起居,但能助他登上高位的是你。」
我不可置信地摇头,笑问:「你不是总防范我,如今倒信任我了?」莫非纳月跟她说了什么?她话中意思应尚不知我青冥族的身份。
「你心怀不轨,我防范你很正常。」
「那还拜託我?」
「因为我无人可信,殿下也需要盟友,你不是最佳人选,但我别无选择。」汐娘体力不支,弯身坐在地上,「那天纳月故意引我离开殿下房中,我心有疑虑返回,见到你潜入其中悉心照料、调查他患病原因,我便晓得你能帮殿下。」原来她一直在暗处观察,纳月办事也太不牢靠了。
话说到这份上,我也无须扯谎了,「虽说理由不同,但你我目标一致。」
「你答应了?」
「不为你,我只是做我该做的。」
「足矣。」
话题终了,离去前我还有一句深藏心中的疑问:「为何你能奋不顾身、即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他?」
「你此刻的筹谋难道不也是奋不顾身?」是呀,身处险境,只能奋不顾身才能求得一线生机,我真是多此一问。
「你放心,我必助他前往该去的地方。」
佇足不前无异于坐以待毙,皇十四子想存活,唯一的办法正是往上爬,爬得比所有皇子都高、直至无人之巔。
汐娘释然一笑,轻声道了句谢,我受不起她的谢,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为了族人,帮助皇十四子不过是必经之路。
他……仅是我手中的一把刀,替我斩尽途中荆棘,仅此而已……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