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晁一松领了命,转身便走。
何仲平一行人的声音渐远,却仍旧振聋发聩,倪素快步走到周挺的面前,“小周大人,他们只是藏匿张相公的文集,罪不至死,对不对?”
“原本尚有可周旋的余地,可如今,”
周挺看着她,“却说不清了。”
“连人开口说话……都不许吗?”
倪素眼睑发红,几乎颤声。
“不是不许……”
周挺喉咙发干,他手中紧紧地攥着刀柄,“是有人利用了他们这份清白的心,将他们推上了死路。倪素,若可以,我也不想他们这些人死,可如今,我也没有选择了。”
夤夜司若不是官家的夤夜司,便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绝不能违逆君父。
年少时为天子掌刑狱这个志向,却将他推到了大兴冤狱的绝境。
那个陈兴,已经让何仲平等人置于死地,他说相信张相公的为人,便是不认张敬的死罪,是不认天子的敕令,是不敬君父。
他说若徐鹤雪真是大奸大恶之徒,张相公一定耻于提及他的名字,便是他们未经查实,只凭张敬的只言片语,便不认朝廷十六年前查明的玉节将军徐鹤雪叛国之罪。
这两项,都是死罪。
陈兴背后的人是谁,周挺亦不必深想。
这个人肯去死,一定是被人拿住了紧要之处。
“周副使,董耀找到了!”
一名夤夜司亲从官忽然跑过来,大喊。
“在哪儿?”
周挺神情一凛。
“在永安湖的一个乌蓬小船里!丁大人已经带着人过去了!”
周挺一听这话,他压不住怒意,揪住此人的衣襟,“你为何不早报?!”
倪素听见董耀这个名字,便立即侧过脸,徐鹤雪已经转身,他抬起一只手,细碎的莹尘闪烁化为一柄长剑。
“快走!”
周挺才下令,却见倪素忽然转身跑了。
他看了她的背影一眼,立即让人牵来马匹,随即带着一行亲从官朝永安湖赶去。
永安湖畔已经被丁进派重兵包围,殿中侍御史丁进站在谢春亭中,盯着湖中心的那只乌蓬小船上站立的那名粗布麻衣的年轻人,“董耀,我劝你最好识相些,你自己上来,也不必我遣人去拿你!”
“我犯了何罪,你丁大人要兴师动众地拿我?”
湖面之上,董耀朗声。
“你借《静尘居士文集》夹藏张敬遗言,并以此蛊惑人心,”丁进吃了冷风,重重地咳嗽了几声,才又道,“我知道你是因为敬重张敬才如此行事,可你怎么就没有想过你远在文县的养父董成达?听说,他因为你,一直没有养亲生孩儿。”
提及养父,董耀的心口仿佛被猛刺了一下,他立时明白过来,“丁进!你敢动我父?你眼中,还有王法吗!”
“这正是我要提醒你的事,”
丁进双眼微眯,“你眼中,还有王法吗?”
永安湖上的冰都被民夫给凿了存进冰窖里去了,但湖水冷得厉害,没有兵卒敢下水摸过去,他们便只能招来百姓的船,撑船往湖心去。
“董耀,其实你只要上来解释清楚,其实也就是一本文集的事,总好过你一直待在湖上,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辩好吧?御史台审案的大人又不会徇私,你又在担心什么呢?”
丁进苦口婆心。
“我还说得清么?”
董耀惨笑一声,“我若说得清,何仲平他们又怎会被抓进夤夜司?”
“他们是他们,”
丁进双手撑在栏杆上,“他们是祸从口出,你却还有得选。”
湖上烟波寒,董耀看着数只小船朝他这边划来,他摸了一把脸,擦干净了眼泪,“丁进,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算计!”
文端公主府的旧案,是他要重提的,他作为文端公主府校尉陆恒的儿子,若选择苟活,被丁进把住口舌,便能按下这桩旧案。
还会使得主理此案的孟云献站上风口浪尖。
“我再提醒你,你今日如何选,害的,可不止你一个。”雾气太重,丁进几乎有些看不太清船上的那个人。
“我养父半生为我,不生亲子,不要云京的前途……他教养我长大,却不是要我来做一个贪生怕死,祸害旁人的奸妄之徒的!”
“我今日若听你的话,来日即便我能活着见到我养父,他也一定会指着鼻子骂我不配做董家的人,更不配做陆恒的儿子!”
想起张敬,董耀泪湿满眼,“可怜张公!一生清廉,流放数年,家中清贫如洗,却被污蔑贪田千倾!他的俸禄多半都拿来接济我这等在云京寸步难行的监生……这样的人,他怎么会贪呢?”
那些站着兵卒的船越来越近了,董耀嘶声大喊,“是我在《静尘居士文集》里夹藏张公遗言,是我相信张公,也相信他临死之前为他最好的学生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是我想要重翻徐鹤雪叛国旧案!”
“一切都是我所为!与何仲平等人无关!”
董耀俯身回到船中将自己这些天一直在船上看的四书五经捧出来,撕得散碎,朝天一洒,“君子义不受辱,我读了二十年圣贤书,受了二十年先贤交给我们这些后生的道理,可惜啊,严冬在,春不来……”
周挺赶来之时,正听闻湖上悲怆的惨笑。
被撕碎的书页随着寒风四散纷扬,他隐约看见湖心乌蓬小船上的那个人忽然从怀中掏出什么。
“董耀!”
周挺一惊,立即下马。
河畔无人发觉一缕淡雾朝湖心而去。
笑声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殷红的血液顺着董耀的脖颈流淌,他倒下去,一头栽入冰冷的湖水里。
“砰”的一声,水花四溅。
徐鹤雪甚至来不及抓住他的衣袖,他几乎呆立在船头,满天细碎的纸页落如白雪,他一双眼睛盯着水面淡红的血迹。
“丁大人!你这是做什么?你逼死了董耀!”周挺满腔怒意压制不住,他快步走到谢春亭中寒声质问。
丁进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如何是我逼死的?我分明是在劝他回头是岸!”
他费如此周章,也并非是想要一个死的董耀。
倪素将将赶来,提起裙摆朝底下浸水的石阶走去,远远地一望,湖心一只孤船,寒烟弥漫,而有一个人站在船上。
只有她能看得见。
他手中的剑破碎成了莹尘,那些莹尘骤然袭向那些站着兵卒的船只,船上的人只觉阴寒拂面,浑身像被尖锐的刺扎透一般,他们惨叫着摔下船去,泡在冰冷的水里。
谢春亭中的丁进与周挺等人亦觉得身上像是被什么刺中似的,痛得尖锐。
莹尘毫无差别地缠绕着永安湖畔的所有兵卒,但它们拂来倪素的面前,却又倏尔收敛起尖锐的棱角,像是没有依靠似的,落在她的掌中。
倪素上了湖边一只空的乌蓬小船,她撑着竹竿,一直望着湖心的那个人,朝他而去。
她绕开那些在水里挣扎着要往湖边去的兵卒,船只越来越近,水面淡红,而船上的那个人烟青的衣袍几乎浴血。
倪素抹了一把脸,在船舷相触的刹那,她丢开手里的竹竿,一步跨过去,她握住他的手,“徐子凌,你别杀他们,别杀……”
她哽咽不成声。
你会因此而消失的,你知不知道?
徐鹤雪抬起头,一张苍白的面容没有丝毫表情。
四散的莹尘点滴浮动,它们回到他的身边,融入他的身躯,那些惨叫消失了,水里的兵卒们惊惶地朝岸边游去。
徐鹤雪握着她的手,却感受不到她的温度。
她很冷。
但他还是紧紧地握着。
倪素看着他慢慢地蹲下去,淡红的血色浸湿浮在水面的破碎纸页,他盯着看,半晌,“阿喜。”
“我已经,”
“不能再等了。”
第117章 浪淘沙(二)
他的一句不能等, 令倪素听来肝肠寸断。
纸页如雪,在寒风里为那个读了二十载圣贤书,立身做人都极端正的文人送葬, 逼死他的人转身走了,只有夤夜司的亲从官们冒着严寒, 撑船打捞董耀的尸体。
“倪素,你为何要去……”
周挺拿来厚实的披风欲给她披上,见她摇头, 他一顿,收回手, “你认识他?”
“是啊, 认识。”
倪素泛白的唇动了动, 她绕过周挺, 抱着才折下来的柳枝,带着袖子边的一缕淡雾,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周挺看着她的背影。
一名亲从官跑到他身边来, “周副使,天实在太冷了,兄弟们撑不住……”
“都是大活人, 有什么撑不住的?”
周挺骤然回头, 瞪着他。
亲从官吓得失语。
周挺将自己腰间的刀取下,塞到他手中, “你们也知道这水冷啊……死在里面的人,就不冷吗?”
“我亲自去捞。”
从永安湖到南槐街这条路, 倪素走了很多回, 今天她走得很快,路上破损的砖缝里积水成冰, 她踩上去险些滑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