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鸿之上了年纪,折腾一晚早已疲惫,药服下便昏昏欲睡,含糊地应一声,靠着软枕就睡着了。
他的贴身小厮赶忙上前扶他躺下,盖好被子。
程丹若看看没什么问题,提起药箱:“告辞。”
“我送大夫。”谢玄英礼节周到,将她送到门口。
“留步。”程丹若颔首,匆忙离开了院落。
谢玄英注意到,一离开屋子,她脸上的笑容和温柔就开始迅速消退,等到客套完毕,倦怠和漠然瞬间浮上眉间,眉尾落下来,仿佛汉代女子故意画作的愁眉。
她好像……有很多心事,很多不如意的心事。
“公子。”柏木察言观色,道,“您一晚没歇息了。”
谢玄英想想,道:“你留在这里,若有什么事速来报我。”
“是,小的知道。”
他便返回禅房小憩,可不知怎的,翻来覆去睡不好,勉强养了会儿神,不到一个时辰就起来了。
小和尚提了热水,他问:“老师那边可好?”
“老先生还睡着呢。”
谢玄英略微安心,用罢早膳,才去晏鸿之那里守着。
巳时左右,晏鸿之果然发起烧来,头昏无力,他忙叫柏木去寻程丹若。她来得很快,不出一刻钟就匆忙赶来,切脉辨证。
谢玄英忽然注意到,她裙角湿透,沾染不少泥泞,再一看,原来外头已经飘起了小雨。
这个柏木,怎么不知道替大夫打伞?
他瞥去严厉的一眼,眼藏责备。
柏木解释:“程大夫说就几步路,不要耽搁时间,直接就过来了,小人……小人没机会拿伞呐。”
第16章 那一眼
现在不是教训下人的时候,谢玄英抿住唇,问:“程大夫……”
程丹若道:“改一改方子,可有笔墨?”
柏木这下有眼色了,忙呈来纸笔,磨墨递笔。
她沉吟少时,写下药方。
谢玄英凑近去看,只见“蝉衣二钱,白僵蚕三钱、白菊花二钱……”,确实是清热解毒的方子。
就是字写得太差,不过端正可看而已,全无筋骨可言。且多俗体字,虽不妨碍理解,却难免潦草随意了些。
字如其人,这位姑娘究竟是守礼,还是不守礼呢。
“治病救人,贵在神速。”她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解释道,“民间多俗体字,药铺的人都识得。”
谢玄英点点头,略不自在道:“我并无他意。”
程丹若笑笑,吩咐小厮:“先去找寺里的师傅问问有没有,若是有,也省得下山跑一趟,一来一回不少时间。”
小厮:“小人省的。”
药材都是常见的,寺里果然有库存,匆忙取了拿来,在茶炉上煎煮。
程丹若又检查了蛇咬的伤口,红肿未消,但也没有溃烂,便知道不算严重,留下医嘱要他们及时喂药,未再多留。
她已经饿得受不了了,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禅房。
然而,白芷却红着眼眶迎了出来,说:“郝妈妈领了我们的饭食,却只给我们剩了两碗剩饭,姑娘——”
程丹若眼皮子一跳:“剩饭?她吃了我的菜?”
白芷忍着泪,委屈地点了点头。
程丹若沉默了下,道:“饭呢?拿热茶泡一泡,先吃再说。”
“姑娘!”饶是白芷平日里再沉稳,此时也按捺不住了,“咱们就这样算了?”
程丹若忍下低血糖的烦躁,耐心道:“当然不,但当务之急不是找她理论,而是填饱肚子,吃饱以后我们再商量办法。”
穿越以后才知道,紫鹃、袭人、鸳鸯、平儿这样的大丫鬟,真的只存在于高门大户。
普通人家的普通丫鬟,就好像普通公司的普通员工,能够踏踏实实干完自己的活儿就算及格了。
偷懒耍滑如郝妈妈,捧高踩低如雀儿,才随处可见。
像白芷这样既肯干活,又忠心的丫头,已经能打70分,不能指望她什么事都能替主人解决了。
“你看,你也饿了,是不是?”程丹若好言相劝。
白芷这才缓过情绪,准备烧热茶泡饭。
程丹若则在随身携带的药箱中找出盐包,撒了点盐进去。一主一仆吃了两碗热腾腾的茶泡饭,补充了能量,才开始商量办法。
“你下午去趟厨房,花些钱要一碟点心来。”程丹若吩咐她,“不用太多,小份就行。”
白芷气愤未消,激动道:“姑娘是想抓她个正着?”
“抓住了又有什么用?”程丹若叹气,她碰瓷不起赖皮的老仆,“你也别老想着出气,得罪了郝妈妈,她只要找几个无赖,告诉他们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弱女子,半夜三更的出了事,谁会替我们出头?”
白芷被她勾勒的场景吓到,惊惧交加:“不会吧?天心寺他们也敢来。”
“寺里难道没有六根不净的僧人吗?”程丹若反问,“让她消停点,够了。”
白芷心有不甘,可也知道自家姑娘说得有道理,只是心疼钱:“一碟素点心,也要好十来文钱呢。”
程丹若道:“去吧,就这么办。”
白芷这才应下。
午后,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这等天气,义诊是别想了。
白芷很快要来点心,进门前还故意说:“姑娘,点心来了。”
天心寺做的素点心是白糕,没有夹心,加了点糖,甜甜的很饱腹。可惜一碟才四块,程丹若和白芷各分了一块,剩下的撒上巴豆粉,翻面放回碟中。
碟子就随手搁在入门的桌子上。
“下午无事,我睡个中觉,你也歇一歇。”程丹若嘱咐白芷。
白芷应了声,替她合上蚊帐,这才回偏房打盹。
程丹若很快有了睡意,朦朦胧胧间,感觉到有人悄悄进了屋子,又快速离开。她在心底笑了笑,顿时入梦。
醒来后,桌上的白糕果然不见踪影,茅房处却传来阵阵恶臭。
白芷蹑手蹑脚进来,小声道:“那老货拉了半个时辰,活该!”
“给她一副药,让她好生养着,这两天不必伺候。”程丹若嘱咐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药材减半,三、五天好不了,也不伤性命。”
白芷舒口气,欣然道:“奴婢这就去。”
程丹若望向窗外,雨帘潺潺。她不想留在这里闻臭气,干脆拿了伞,到外面去散散心。
不需要看诊,不需要伺候老太太,这难得的时光,不要辜负了。
踏出禅房,满目绿翠。
雨滴落在石阶上,滚落出一串串水珠,山间水汽弥漫,好若缥缈仙境,泥土散发着雨季特有的腥气,各色各样的小虫子全都爬出来,台阶上全都是扭动的小家伙们。
程丹若不敢往深山里走,提起裙角,准备去后面的亭子坐一坐。
雨这么大,僧人们不是在念经,就是在做功课,一人也无。她走到亭子里,收拢伞,眺望远处。
灰白的云雾压在天际,晶莹的雨水织成水晶般的帘子,树上停了躲雨的鸟儿,它们啄着羽毛,甩开沾染的雨水。
亭边栽种的木槿被打落,残红遍地,流入沟渠。
天地安静得只闻雨声。
程丹若坐下来,靠在栏杆上,倏而放松。
活在古代,她给自己打造了很多人设:品德出众的孝女、仁慈和善的大夫、宽宏温厚的小姐……对不同的人,扮演不同的角色。
正是依靠这样的营业法则,她才将人设和自我割裂清楚,不至于活着活着,忘记自己的来路。
而现在,是她回归自我的时刻。
这种时候,她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说,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大脑放空,再放空。
隔着木槿花,谢玄英在廊下立住了。
照理说,他见着亭中有人,又是女子,就该避嫌离开。
但出于某种……说不上是好奇,还是只是愣了下,他多看了一眼。
殊不知许多故事的开端,就来源于这一眼。
只是,和传奇话本中不同,谢玄英见到的不是少女惊艳灵动的一面,是一张漠然而疲惫的脸孔。
没有昨夜的镇定,没有巧变戏法的聪慧,所有的灵气都消失了。她支着头,眼睑低垂,容色憔悴,脆弱得像是随时会死掉。
谢玄英微蹙眉梢。
他虽长在富贵锦绣地,却跟着老师走过不少地方,也算是见过民生疾苦。她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一些逃难的百姓。
他们的眼睛也是这样黯淡阴沉,光活着就好像耗光了力气,对未来无所指望,过一天是一天。
程姑娘青春正好,又非缺衣少食,怎会如此呢?
她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他思量着,记起柏木之前的话。
这个长随十分机灵,早前就和人家的丫鬟套了话,不仅弄清了她的来历身世,连同陈家的老仆奴大欺主的几桩劣迹,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今儿中午去提饭,又听见烧火的小沙弥说什么那妈妈提了饭,却自己吃了,叫程大夫饿肚子,丫头这才使钱买点心吃。
可恶的刁奴奸仆。
他正出神,冷不丁瞧见前方来了个人,是个提篮子的小沙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