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春一连几日深居简出,不知道怎么面对戚廉隅。
好在戚廉隅也不知是事忙还是同样的尴尬,一连几日又未曾来过。
宫里的领头人物都像是忙得热火朝天,片刻脚不沾地,唯独她显得格格不入。
越春指尖拈着绣花针,跟着枕流一点点学刺绣。漱石不愿意做这些细活儿,就在旁边聊些八卦。
漱石道:“听闻荣绵公主近来势头很猛,现下可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呢!”
越春头也不抬,回道:“不奇怪。先皇后嫡女,又许久未见,陛下疼惜些也是情理之中。”
漱石一只手半弯圈在嘴边,矮下声音,确保只有她们叁人听得见:“非也。奴婢听说呀,荣绵公主已经直接上朝了,甚至进了御书房看折子,弄了好些个变法,像是要重用了。”
越春手下停了一瞬。枕流抬起头来,疑惑道:“看折子?向来不是只有储君才有这个权力吗?”
漱石道:“可不是呢!是以都说是不是要出个女皇帝了。”
枕流搁置下绣框,去捂她的嘴,压低声音训斥:“这话你也敢说,脑袋不要了!”
越春当真有些疑惑。话本中本没有这样一个角色——就算有,也必定没有这样重的笔墨。可到现在,戚廉隅和赵逾和一个都没有个成事,朝局像是叁派分立,而这个公主反而更像最后的赢家。
这简直怪诞。
自古以来的君主,就算禅位给宗室之子,也没有愿意嫡女即位的。这个皇帝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越春也把绣框搁置在腿上,问道:“风怎的吹成这样?陛下也没有惩戒?”
漱石道:“没有呢,反倒是乐见其成的样子。陛下近来亲信扪拮大师,扪拮大师又像是拥护荣绵公主的,也不知后面是个怎么样的走势。”
越春点点头,又问道:“是怎么样的变法,可推行了?”
漱石道:“听闻是罢了宰相的官职,反而分了锦衣卫许多权职呢!”
越春这下子明白了。荣绵公主这一下算是熨帖到了老皇帝心尖上。
宰相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便是改朝换代,这样关键的人物存在一日,便不能轻举妄动。而皇帝身子愈发不好,又没个嫡亲的儿子,最怕的就是下面人胃口大,因此更是忌惮这些位高权重之人。
荣绵公主一朝罢了宰相之位,架空中央官员的权力,扶持没有世家的锦衣卫,可不就是瞌睡了送上了枕头,人也不用皇帝自个儿得罪。
皇帝人到暮年,盼望的不过就是个长生和权势。扪拮大师给了他长生的希望,荣绵又替他稳固了皇权。若再早日有个亲皇孙,由着荣绵扶持上位,倒也不失为一个上上策。
事态发展至今,愈发扑朔迷离。越春只能冷眼旁观,伺机而动,在必要的时候搅得这池浊水更加浑浊。
她重新拿起手上的活计,绣了不过一个指甲盖大小,便有人通报荣绵公主到访。
越春手底一顿。最初得知荣绵公主领了扬州的功,她还担心她同扪拮的安危,想去找荣绵公主打探一下。生辰宴见到二人都好端端的,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只是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
就像是你认识了很久,倾心相待,共历生死的战友,一朝摇身一变,成了个十分陌生的人,让人怅惘又难以置信。越春还是很难相信往日那样娇俏又强势的姑娘会是现在这样一手遮天的公主。但她还是理了理衣袍,叫人备了茶水点心。
荣绵较之前更长开了,个头也高了许多。两人对视一眼,荣绵最先朗笑一声,越春这才找到些熟悉感,肩膀也放松下来。
荣绵端起茶盏,道:“竟不想再次相见是在宫里。如今也该唤一声母妃才是。”
越春实在难以接受这个称呼,道:“后宫本就没几个人,也不用拘泥于此。还是如往常那般罢。”
荣绵点点头,道:“那我也不讲这些礼数了。”
眼下关系太过复杂,寒暄完后,越春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荣绵指尖磨了磨杯沿,问道:“陈姐姐近日才重返宫中,不知叁年前一别,过得如何?”
越春道:“不过在江南待了些时日,日子一直过得不错。”
荣绵道:“初见就知陈姐姐身份不俗,竟不成想……说来陈姐姐怎会与世子流落南下?”
越春道:“说来惭愧。宫中事变,殿里起火,这才不得已出逃,中途受伤丧了记忆,近来才好起来,这才回了宫。”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与同赵逾和的说辞如出一辙。
她与戚廉隅虽是不得已,但孤男寡女南下本就不妥,况这说辞本就漏洞百出,她有意扯开话题不再多聊,半开玩笑道:“倒是听说你愈发得皇上青眼了。”
荣绵也不纠缠先前的话题,但说到这个,嘴边像是挂了点讽刺:“倒不如说是更青睐扪拮呢。”她能这么顺利掺和进这权力中心,扪拮可谓是功不可没。
她这么一说,越春倒想起来那个温和又强大的僧人。“说来先前我竟丝毫没瞧出扪拮竟是那样的人物,如今瞧着,倒是愈发慈眉善目,佛性光辉了。”
荣绵不以为意:“披着袈裟么,就像那么回事了。”
荣绵先前倒与扪拮好得像是一个人似的,眼下说出来的话却是阴阳怪气,奇怪得很。
越春捉摸不透,干脆不再深入去聊,道:“听闻你最近在整改朝堂,可是有什么想法?”
聊起这个,荣绵脸上倒是有了些别样的光彩:“也没什么新奇。不过还是觉着若是女子心怀大写意,胸有大丘壑,却因为世俗的偏见,仅仅安居后宅太过可惜,唯有放到朝堂,才能算是不屈其才。”
越春惊疑:“你这是想要女子为官?”
荣绵道:“有何不可?”
越春道:“倒也不是可不可。只是前头没少有人去试错,结果还是败得可怜。男子皆强势,怎能容忍女子去分一杯羹?”
荣绵道:“不公便是朝堂最大的瑕疵。我曾游历山南水北,见识过许多奇女子。远的且不说,便是京郊令人称道的隅观先生,下至闺阁话本,上至策国策论,哪一样不比许多身居高庙的高明?偏偏因为身为女子,所作不能上达天听。这不仅是她个人的遗憾,更是整个朝堂的损失!”
越春见她意气上头,虽知她大抵也听不进去,还是忍不住提点:“但你须知绝对的公平是不存在的。就好比农家地主兴许不用干活,一年收成便是农夫几辈子的汗水挣不来的,但你要他去施舍一些皮毛,他也是不愿意的。他们甚至会联合起来,压制那些尚有翻身之力的人。”
“赢家通吃,强者恒强,阶层固化,都是如此。短期内或许靠着雷霆手段能有成效,但若失去了压制,倾覆也只是一瞬间。”
荣绵哼道:“陈姐姐说的固然不错。但这些事我不去做,那要再等后世千秋多少代去做?有时候仅仅就是缺这么一个领头人而已。”
只是枪打出头鸟,她若要做这个领头人,想来以后的困苦只会翻倍。但这事情若是真成了,起码在她在位的时间内,民风会开阔许多。若是最后能选个同心人延续,久而久之成了习惯,明面上的公平大抵还是能维续着的。
越春知她心思坚定,怕是一言两语难以说通,只能点点头:“那我便期待着你的盛世。到时候的朝堂上,你可要同戚廉隅好好相处。”
她后半句带了些调笑的意思,隐约带着些试探。荣绵如今虽能摄政,但想要真正坐上那个位置,可能性几乎为零。这样一来,必然还是需要个储君,只是不知道她心中的储君人选究竟是谁。
荣绵道:“这样自然是最好的。”
模棱两可,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