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延喘息之人活着的每一秒都是煎熬,进了宫更觉得日子漫长,一但在这样的日子中活得久了,便连记忆都会变得模糊,人也变得麻木苦涩。
如今再捧着年少时弄丢的衣裙,你竟恍惚地想起书中曾学过。
何为物是人非。
长兄曾说过,你最适合穿红衣,为此耗费心神亲绣一针一线为你做了除夕的新衣裙。
那是用云州盛产的织锦所制,如同凌霄花般艳红的袄裙让你爱不释手,整个除夕你都将它穿在身上。
可在一次游湖,你贪杯多喝了宴上的果酒酿,因此醉倒在席间,恰是寒冬冷月,再醒来虽然已经安全在房中,但还是昏沉地病上了一段日子。
后面病愈,你才惊慌地发现那日穿出去袄裙不见了,身边小厮都说那日你回来时穿得不是那件袄裙,而是一身蓝色衣裙,再继续问下去,小厮都只是支吾不语。
你只好问是谁将你送回池府得,几个小厮互相对视,才磨蹭说了是大公子。
那日你是跟着二姐偷摸出去游湖得,又怎么会被长兄送了回来,之前没问也只是觉得是也是二姐将你送回来得,如今听到是兄长将你送回家中,你忙提起裙角,慌张地往兄长房中跑去。
雅致清静的房内,地上铺着绒毯,青瓷釉瓶中插了几枝斜斜的白海棠,温雅的兄长正站在梨木高几前,手中正拿着一把小剪,脚边还落着几朵略有败意的海棠。
你冲上前,手中揪着兄长那素青色的衣袖,话音中有着急促的呜咽声。
“兄长、兄长!!是不是……恼我了!”
这细喘的声音含得委屈,后面跟着你进来的侍从也忍不住微红了脸偷偷瞄你。
哪家女子会喊得这般柔弱委屈……
那原本守在门口的侍从红着一张脸还想抬头再看上一眼,便对上了一双带着警告的眼睛,如同被一头恶兽盯上,霎时间侍从全身冷汗直冒,哪怕匍匐下身去不敢再动作,那逼人的视线也依旧时不时停在他的身上。
“这般急匆匆,也不让下人备件披风,到时若又着了风寒,岂不是又要喝上几日苦药。”兄长接过下人取来得披风仔细替你系上,末了指尖还刮过你微凉的脸颊,将凌乱发丝别在你小巧的耳后。
下人轻声退出,走时还不完关上门,彻底隔绝了院外的视线。
你眼尾微红,声音依旧委屈,“兄长是不是恼我了?”
兄长牵着你坐在一旁小榻上,闻言不禁笑出了声,“阿瓷伶俐乖巧,我本就喜爱又怎会恼阿瓷。”
话音一顿,兄长压下眼,大手执起你因在寒风中小跑而微凉的手心,“……阿瓷是不是在怪为兄前几日不来看阿瓷。”
你没说话,长睫还坠着泪,一如小时候遇到什么委屈就容易哭的样子,哭得叫人心疼。
兄长将你的心思猜对了大半,但你却不是因为兄长不来看你才委屈,反而是心虚自己将裙子弄丢的事,那日你贪杯醉在了宴上,后面的事早已记不清,小厮只说是兄长将你送回来得,回来时穿得也不是出门的那身,你那时就猜测是不是兄长送你回来时叫人给你换了身衣裙,再想到你卧床这几日,一向疼爱你的兄长也不曾来看你,顿时心中便慌乱起来,猜想兄长是不是因为你不珍视他送你的衣裙而恼怒了你,如今见兄长反过来安慰你,你微微松了口气,应当不是因为裙子的事。
见你沉默不语,兄长叹了口气,将你的手紧紧握着,“前几日你二姐在弥因寺礼佛时受了风寒,父亲派我给她送东西,一来一去耽搁了几日所以才没来看望你。”
“二姐?”你抬头,话音讶异,“去……礼佛??”
不怪你惊讶,只是二姐自诩风流性子跳脱,向来对烧香拜佛这类事敬而远之,要她来说便是心不诚恐惹来祸事,倒不如一开始便不做,如今二姐却到弥因寺礼佛去了,可真是少见。
兄长笑着揉了揉你的脑袋,“她心思不静,明年就是科考,正好让她去弥因寺静静心,省得又闹出什么祸端来。”末了,又补上一句,“这是母亲的意思。”
你若有所思,若是母亲的安排,那就不奇怪了,母亲向来在二姐的课业上没少操心,让二姐礼佛静心这事以前便提起过,但每次都让二姐打哈哈混过去了。
可兄长为什么说“又”呢?
“可是……二姐姐犯了什么错惹得母亲不快?”你踌躇开口。
“……不是什么大事,是她做事荒唐得罪了陈家,被人家找上门来了。”兄长嘴角笑意淡下,语气依旧温柔,“阿瓷可莫要学你二姐,若平日里见到陈家的人要记得绕道,免得他家因二姐的事来寻你麻烦。”
你点点头,又小心道:“那……晏礼哥哥呢?”
陈晏礼是陈侍郎家的大公子,陈府与池府比邻而居,就算母亲与陈侍郎政见不合关系僵持,两家的小辈因自小一起长大的关系往日走动也算密切。
池长宴与陈晏礼两人关系便极好,你因着兄长的关系,也识得这位哥哥。
池长宴虽然依旧在笑,眼底冰冷却一闪而逝,手中力道慢慢收紧,直到耳边传来你的痛呼,才惊觉般松开手。
“……他已入了大选名单,这几日陈府上下都在备着他的进宫事宜……这段日子你应当是见不到他了……”
女皇守孝三年期满,因后宫空虚膝下无子,所以这场选秀办得自然盛大,以陈晏礼闻名京城的才学,被选上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闻言你有些泄气地低下头。
你之前就听晏礼哥哥的名已早已在入选名单上,但那时还没有什么感觉,现在听到连见都见不到了还是有些难过,仿佛记忆中那个会温柔给你喂桂花糕的哥哥已经离你远去。
兄长看出你的失落,手指温柔地揉了揉你的手背,这他惯常安慰你的动作,“此次大选非比寻常,宫中来得教习男官也是太后身边的人。”
言下之意,宫中的人很看重陈晏礼。
“马上就是进宫之日,此时最忌讳什么风声草动,阿瓷莫要任性……”兄长双眸微动,指尖带着微动的风落在你的眉间,抚平你皱起的眉心。
你默了半晌,双手合拢,像那些行礼的大人一般朝池长宴拜了拜。
“阿瓷都听兄长的。”
顿时,兄长还未离开的指尖在你眉间重重一戳,失笑道:“怪里怪气。”
你作势捂着眉间向后倒在榻上,裙摆铺在榻上,朝兄长怪道:“兄长弄疼我了!”
兄长不理睬你自顾站起身行至窗前,满头鸦发被一支造型朴素的白玉簪束着,只是简单的背影都好看得像是画中的人,只听他淡淡的声音传来。
“阿瓷今日过来,我瞧着不像是来兴师问罪得,但说了半天又不说自己是为何事而来,所以只能由兄长来开这个口了。”
你闻言慌乱从榻上爬起身,“!兄长为何这般说!”
兄长转过身,熠熠黑眸像是揉碎了夜空的星光,“以阿瓷的性子,若生了气只会一个人待在房中,等着那人上门道歉——”
“所以,阿瓷这般急匆匆地来找我,绝不是因为你卧床时我没来看望你……况且阿瓷也不是那般无理取闹的性子”
你瞪大双眼,还是没想通兄长为何能猜到你心中所想。
“阿瓷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兄长倒了茶水放在你手侧的小几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因着心虚,你视线忍不住四处乱晃,踌躇半天还是没有开口,反而望着墙壁上的一幅画,下意识开口夸道:“兄长这诗作得真好啊!”
兄长顺着你的视线望去,墙上横挂一幅他在去年浇红之宴上亲自题写的惜香诗。
赋诗不是兄长的长项,这诗虽然没在浇红之宴上拿下魁首,但也引得大部分人的称赞,池母虽是个京官,可在京城中到底家底薄弱,因此家中书房里挂得最多得还是山水墨画而非大家之作。
因着这次兄长这次在浇红宴上出了风头,那诗特意被主父吩咐挂在兄长房中。
池长宴曲起指节在你额上敲了一下,笑骂道:“马屁精!有什么话快说。”
你揉揉额角,小心地开口,“那兄长答应可不能怪我。”
兄长温柔视线落在你身上,缓慢地点了点头,算是应承。
得到兄长的保证,你小心地将衣裙丢失的说了出来,说话时手指紧紧扣住掌心,也不敢抬头去看兄长,十足的小孩子模样。
正因低着头,你只听到兄长话中有片刻的僵滞,随后又恢复正常,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可那时的你什么都不懂。
“那日……衣裳被换下后,我见裙边被绣落了一处……”
兄长喉间话语干涩至极。
“待我补好,再给阿瓷……”
一听兄长没有生气,你欣喜抬起头就对上那双墨黑浓重的双眸,毫无笑意。
你呐呐开口。
“兄长……”
兴许是意识到吓着你了,池长宴敛目,淡淡声音传来。
“若是旁人问起,你只说在我这里……”
你懵懂地察觉兄长在生气,但很快他又揉揉你的脑袋,笑道:
“阿瓷……莫要多想……”
莫要多想……
莫要多想……
可到兄长出事前,他也没有将那衣裳给你。
……
常宁殿中,你跪坐在殿中死死抱住怀中的衣裙,又怎能不多想。
一瞬间,甚至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这衣裙怎会出现在宫中……是兄长吗……”
“不!不是!不是……是他!是他!”
像是寻找答案般你的目光最后落在碎了一地的桂花糕上。
那碎得不成型的糕点就像是你那段破碎的记忆,那种咽不下哽在喉间般窒息感的痛苦。
那段腌臜、恶心的往事连带着那个人一并重现在你面前!
平适靠近你时,只听见你瞪大双眼,一个名字从你紧咬的齿间迸出,带着厌恶至极的恨意。
“陈——”
“晏——”
“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