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琳伸手,将伊莲娜那一缕散落的白发为她别回耳后,露出那完整而纯净的青蓝色眼眸。
红发棕眸的卡琳带着苦涩的笑。
“如果没有尤安娜,我已经死在了那一年的香波地。”
“如果没有中将力保,我走不到如今的地步。”
“我知道这很突然,但我能否得到你的信任,而不被划出你的生活之外?”
“伊莲,我和他们不一样,别拒绝见我,好吗?”
卡琳当然知道被拒绝在伊莲娜生活之外的样子。
战国就是血淋淋的前科。
即使海军海贼的立场明晰如黑白,注定不可相容;即使有大义为名,即使那是海军应有的正义;即使洛克斯恶名远扬——伊莲娜在理智上理解他,但情感已经为她做出了选择。
泽法不是没有试图为战国说些话,缓解他和伊莲娜的关系。
但伊莲娜永远避而不谈。
洛克斯抚养她,偏爱她,或许他有负于天下人,但唯独无愧于伊莲娜。
这叫她怎么能对战国的冲动之言无动于衷?
何况其中还牵扯了同样一直在守护着她的纽盖特啊。
伊莲娜垂眸,“让我冷静些时间,好吗?”
这些年,伊莲娜一直在收集关于父亲萨诺斯的人生碎片。
泽法也为伊莲娜带来了不少能够让她窥见父亲为人的东西,譬如那个笔记本。
对于伊莲娜来说,父亲萨诺斯的思考,父亲萨诺斯的过去,都在其中有所浮现。
他年少权高,恣意自由;借助果实能力凝聚自然之灵,在各个武力火力不足的国家设置稀世罕见的法阵,帮助无辜平民保卫家园,却绝口不提自己每年为了补充法阵能源,总要四处奔忙。
他曾力排众议,在自己的军舰巡航路线上加入部分海贼肆虐的非加盟国,哪怕政府对此多有意见,也寸步不让。
按常理来说,因为兵力有限,海军自成立之初只为向世界政府按时缴纳天上金的加盟国们提供保护。
佐伊说,每一年,缴纳不起天上金的岛屿和王国被四处流窜的海贼吞噬不过顷刻之间;那些非加盟国所能寄望的,不过是海军军舰例行巡航路过时,能剿灭一些作恶的海贼团,或许只是路过,但也能给他们带来哪怕一时半日的宁静。
长此以往,也衍生了区域正义的说法。
但爸爸晋升中将后,以布置果实法阵网络为由,不顾政府阻拦,硬是将那些法阵布置在了部分非加盟国的岛屿上,其中所产生的一切负担和问题,他都自愿一力承担。
他从不轻言正义,但一直挂心民众,待人随和,是马林梵多最受欢迎的将领;在本部无论多忙,也会领着手下的校官们往海军学校跑,指点他们的体术修炼,关注并花费大力气去培养海军的新生力量。
闲来无事,他也会便装跑到平民居住区,听听民众们近来的烦恼;他不容许任何人打着海军的旗号压榨平民,仗势欺人。
泽法说,在马林梵多流传最广的事迹,就是爸爸在海军医院大厅护住了身为海军遗孤的一个孩子,在海军会议上为他父母被私吞的抚恤金责问海军后勤科。
“萨诺斯中将从来不对同袍发脾气,那是他第一回发那么大的火,身为少将,却敢直接越级质问,宁可在空元帅那里领受越权的责罚也要保住那个孩子的父母为他留下的遗物和应有的抚恤金。”
一腔孤勇却不代表萨诺斯是个莽夫。
他三赴西海奥哈拉,拜访全知之树,回来后整理编撰战术书籍,一一实践,最后上交元帅,推广四海;也为民众钻研民生,改良器具,方便耕织种植。
他也曾登艾莱吉亚,一曲惊四座,曲毕之后,天地无声;泽法还曾说,如果中将没有加入海军,一定能在音乐家的道路上走出很远。
那时,马林梵多的民众最高兴的就是萨诺斯中将在街道上散步,路过他们的店铺;要是自家能被萨诺斯中将看中什么东西买走,那家店的生意能好到半日内货物一售而空。
他们倒是想白送东西,每每那艘带着藤蔓纹路的军舰归来,港口欢迎的民众总是无比高兴,一个个上赶着塞鱼塞水果,但萨诺斯从来不肯收,硬是推拒不了,就原价乃至于数倍价格买下东西,如此他才肯安心拿走。
他清廉俭省,洁身自好;即使与伊莲娜的妈妈尤安娜多年分居,在其他将领情人扎堆的环境下,萨诺斯除了每月的家书雷打不动,还少酒禁烟,自觉规避任何与其他女性的多余来往;即便军职升的很快,但对妈妈一直都尊如长姊,多年子嗣艰难,也未改情深;空元帅私下开玩笑,说萨诺斯你还是个情种啊,爸爸只是笑,却没有否认。
那时的伟大航路,甚至是四海;凡是那面由金色与银色的藤蔓纹路绘就的旗帜所至之处,海贼闻风而逃,民众欢呼雀跃;萨诺斯的军舰所停靠的岛屿,三月之内,海贼秋毫无犯。
那时,什么海贼超新星,赏金上亿的凶恶海贼团,在进入新世界之前就会被打回四海,甚至是成为香波地群岛下的累累白骨。
而四海呢?同样也要面临卡尔兰特中将的定期清剿,年年如此,雷打不动。
洛克斯海贼团之外,伟大航路一度风平浪静,谁也不想出那个头,被海军中将萨诺斯盯上。
最强海军中将,海军信仰,不败神话,海军璀璨的日月,海军有史以来最有可能终结海贼流毒的海军首席。
他们这样称呼伊莲娜的父亲。
海军中将们虽然因为年岁、资历、功勋、职权各有分别,但名义上,他们军职相同,并无首席次席之分。
唯独卡尔兰特·D·萨诺斯。
海军首席,当之无愧。
海军首席中将的称谓是从政府最先开始传出,海军内部对此采取默认态度,首席之称也就慢慢在伟大航路乃至于四海的民众们之间流传开来。
海军中将们作为海军高端战力的重要组成部分,说没有自己的骄傲是不可能的。
但那时的萨诺斯就是有着凌驾一切的实力和足够的人格魅力,让海军上下对首席中将的赞誉心悦诚服,没有一点儿二话,甚至主动承认和宣传。
泽法说,哪怕是爸爸死去了二十年的如今,因为他的完美无瑕,现在的海军新晋升的将领们也一直被见证过爸爸的辉光的老将们挑剔,看谁对谁都不满意。
“于公不负天下,于私洁身自好;政府也好,海军也好,整个伟大航路都再不会有那么完美的人了。”某位政府官员在海军高层会议后这样评价。
洛克斯有多让人畏惧,萨诺斯就有多让人敬仰。
可大概正因如此,身为萨诺斯独女的伊莲娜……才更加为难。
越是长大,越是明白父亲的声名,她也就越明白,大概,在当初误以为她嫁给纽盖特的战国眼中,那无异于对父亲的背叛。
而今她正式与纽盖特成婚,误会也成为现实。
海贼……海贼……
正义的海军,邪恶的海贼;这是哪怕小孩儿都能一口说出的真实。
在伊莲娜的印象里,这世上一切不幸大概都脱不开海贼的身影。
一直以来,她都知道,海贼的路过于艰难凶险,也充满血腥罪恶,不然纽盖特怎么会死死咬着不松口,怎么样都不愿意为她纹上白胡子海贼团的刺青。
哪怕那个刺青能向世人昭示,伊莲娜是他的妻子。
堂堂“四皇”,名震世界的大海贼,怎么可能没有占有欲?
没有刺青前,她只是白胡子的妻子,而非白胡子海贼团的成员;只要她手上不曾沾染无辜者的性命,有朝一日,她脱离白胡子海贼团,有战国和鹤他们在,有父亲的遗泽眷顾,她仍然可以做回清清白白的平民,就像那些被莫比迪克放下的医疗员们一样。
这是纽盖特和他们的默契,也是泽法在她成婚时愿意松口的唯一条件。
但刺青一落,一切都会不一样;刺青一落,她就是板上钉钉的白胡子海贼团的成员,不容任何分辨。
白胡子海贼团的成员和白胡子的妻子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刺青会成为她是海贼的铁证,也会成为她背叛父亲、投靠海贼的证据。
这是洛克斯叔叔和佐伊托付她时对于纽盖特为数不多的要求,也是纽盖特在莫比迪克上最后的坚持。
海贼,海贼。
伊莲娜曾无数次把这两个字掰开,揉碎,在心间反复念诵;她的一生至今四十六年,有四十三年都与海贼脱不开关系。
萨诺斯越是光芒万丈,已为海贼妻子的伊莲娜后知后觉,就越痛苦。
令人敬仰的萨诺斯中将的女儿应该是什么样子?
是应当像贵族小姐一样温顺美丽,但柔而不弱?还是继承了父亲萨诺斯的天赋,在海上自由骄傲地驰骋,成为女肖父的典范?
是能堂堂正正地告诉所有人,自己有一个伟大的父亲?还是光华内敛,直到能够与父亲比肩?
伊莲娜不知道。
但一定不是她这个模样。
病弱无力,饮药如水,身如浮萍,四海漂泊,菟丝子,笼中雀,到头来,似极镜花水月一场空。
然而,伊莲娜又确确实实是卡尔兰特·D·萨诺斯的亲生女儿。
如假包换、无可辩驳的亲生女儿,他们的血脉同出一源。
这代表着,卡尔兰特的过去和爱德华的现在,伊莲娜势必要做个选择。
从前她可以逃避,因为知情人俱缄口不言,没人会逼她;但逃得了人,逃得了庙,却唯独逃不过伊莲娜自己的心。
如果她够果决,此刻就应当离开纽盖特,剪断这一团乱麻,但伊莲娜做不到。
就像叔叔和佐伊一样,纽盖特乃至于整个白胡子海贼团,他们是彼此陪伴多年的家人,伊莲娜根本无法割舍。
海贼如何,海军如何,他们都是家人。
错、错、错!
想要静一静的伊莲娜与卡琳短暂告辞,在瑟伦的陪同下前往了母亲尤安娜和奶奶吉娅的墓地。
听瑟伦说,在奶奶死后,因为父亲的同时亡故,没有人能操持奶奶的丧事,从前被奶奶抚养长大的孤儿们一起帮忙将奶奶埋在了妈妈的坟墓旁。
墓地位于大树下,杂草被清理地很干净的石碑旁还有扎好的鲜花,显然这二十年常常有人前来祭拜。
奶奶吉娅被埋葬在了妈妈尤安娜的墓地旁边,两座坟墓相靠,是否也算彼此陪伴?
奶奶,妈妈,请原谅伊莲,二十年来,从未回来看你们。
伊莲娜在石碑面前,指腹摩挲过那鲜红的刻字,墓碑触手冰凉,再也不是回忆中虽然皱褶、却有无限温暖的手指了。
【先姊尤安娜之墓】
【愿祭司永眠于大海的怀抱】
【先慈母吉娅之墓】
【血脉不通的最好的母亲】
故乡的小岛远离主航线,临近的海域多有风暴雷霆,得益于自然眷顾,所以与世隔绝,哪怕不缴纳天上金,不用海军驻守,也能够在乱世中仍保有一方宁静。
爸爸被埋葬在了马林梵多,而叔叔和佐伊没有坟墓,他们永久地沉睡在了神之谷附近的海域。
伊莲娜安安静静地屈膝坐在墓碑前面,一句话也没有说。
长久的静默中,她找回了平静。
瑟伦停在她身后三步,也一直没有说话。
伊莲娜将额头抵在墓碑上,眉宇间有着明显的倦意。
“卡琳……是什么时候知道叔叔收养了我的?她的消息来源,真的是卡特商社吗?”伊莲娜整理着裙摆,一向柔和的声音不喜不怒,青蓝色的眼眸平静地出奇。
瑟伦摇头,又微微低首,以示尊敬。
“卡特商社是情报系统「海网」的资助者之一,虽然不直接插手情报系统的运转,但只要起了疑心,没有「迷狸」插手,「白鹭」瞒不过她太久;「海网」最核心的那些成员不仅是夏普·格洛的属下,也是卡特·卡琳昔日的同僚。”
他们同为萨诺斯的昔日副官,影响力相差无几,卡琳如果真想调动「海网」,没有最高执行官「迷狸」的权限阻拦,「白鹭」不可能瞒住她。
而「迷狸」……
“那么,卡琳……真的只是最近才知道我的事情吗?”她并不觉得是因为瑟伦的接触,卡琳才发现她的存在。
一点儿确认都没有,就约她在这座岛见面,还清扫了奶奶的小院,对当年海军无人岛之事知之甚详,生怕触及她的旧伤。
还有那些分明打好了腹稿的措辞……
伊莲娜的直觉告诉她,卡琳为这次见面应当已经准备了很久。
她身后,瑟伦一惊,在心中叹息,伊莲小姐果然敏锐……然后,他恭敬地回答,“不是,早在海军接触您之前,她就已经在试图调查白胡子海贼团,只是具体为什么调查,又是什么时候知道您的事情的,我等也不清楚。”
事出反常必有妖。
卡琳如果早知道她在纽盖特身边,却迟迟没有前来……
伊莲娜抬眸,目光落在远方可见的乌云雷霆上,思绪飞快走着,这说明卡琳知道她活着的消息来源不能见人——至少不能见于海军和世界政府,那么,她就一直在等海军和她坦白。
那么,或许是日前在马林梵多的谈判让她抓住了蛛丝马迹,诈出了父亲仍有血脉活在世上,也让她有了光明正大来见她的理由。
会是谁……
卡普,还是泽法?
卡普这些日子都在海上巡航,没回过马林梵多,那么,大概是泽法了。
以泽法的性格,卡琳和他的关系应当不差;她从泽法手上诈出来消息,也有了堂堂正正约她见面的理由。
可如果这样,格洛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帮助海军隐瞒卡琳?
「海网」不和竟然已经到这般地步了吗?
伊莲娜垂下眼帘,阳光在她周身投下树荫。
瑟伦摩挲着大拇指上的扳指,突然开口。
“卡琳和您说了她的过去,我也和您讲讲佐伊先生与我的过去吧?”
伊莲娜有些意外,“从前不是说过了吗?”在瑟伦第一次与她相见之时。
加西亚商团的先祖在第一次经商时被身为长生种的佐伊救下,并且得到佐伊的力量赠予,于是从此立下誓言,只要加西亚商团还在这片大海上一天,就永远是佐伊的家臣,也是佐伊的力量。
神之谷事变后,佐伊把加西亚商团留给了她,瑟伦成为了伊莲娜某种意义上的父亲,也是在必要之时俯首听命的家臣。
瑟伦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和蔼,和缓悠长,“不,那是先祖的誓言。”
“在我还年轻、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在父辈手中不温不火的加西亚商团已经有些没落,所有人都说,加西亚商团恐怕要到头了。”
“为了扭转乾坤,我孤注一掷地亲自护送运粮船队前往伟大航路后半段,寻找机会。”
“但命运有时候就是喜欢雪上加霜,在我终于找到商机,接下订单,以为能挽救商团的时候,运粮的商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暴风雨。”
“有时候,人是阻挡不了天灾的。”
“然后,在乌云密布,风雨狂乱中,佐伊先生带着巨人救下了我们。”
“非常奇妙,在佐伊先生出手之后,风雨骤歇,阳光普照。”
瑟伦轻笑着,无比放松,这段旧事一直是他美好的回忆。
“得知我是加西亚这一代的商团主人后,佐伊先生授意巨人们护送我们前往目的地。”得益于那一次的订单,加西亚商团得到了足够的资金流盘活商业贸易,也与艾尔巴夫建立了比较稳定的商业友好关系。
至今为止,加西亚商团仍旧是艾尔巴夫的巨人们最相信的商业团体。
“在半年之后,我终于完成订单,忙过最烦乱的日子,并且回到家里的时候,我才知道,那就是父亲曾与我提起的佐伊先生。”
瑟伦的手落在伊莲娜的头上,带着父亲的慈爱和家臣的担忧。
“后来,加西亚商团慢慢回到巅峰,可惜,我再也无缘见到佐伊先生。”
“直到他以洛克斯海贼团大副的身份示人后,借助贸易,我私下请求与他相见。”
伊莲娜抬头看他,看见瑟伦的叹息与无奈。
“很荣幸,佐伊先生还记得加西亚,但他拒绝了加西亚商团在资金上的调动。”
瑟伦当时是带着巨额资金前往洛克斯海贼团的,他遵守着先祖的誓言,希望那些贝利能够稍微帮上佐伊先生的忙,但佐伊却对瑟伦希望奉上的一切不曾投以目光。
“佐伊先生哪里在乎那点儿东西呢,就算是整个加西亚商团奉上,他也不会要的。”瑟伦的声音中有叹息,也有敬意。
“他让我回去,不要再和洛克斯海贼团有多余的牵扯。”佐伊先生怜悯他们的忠诚,却不希望他们被愚钝的忠诚毁了好不容易经营来的当下,他给予加西亚善意,而不图回报。
【“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后来的许多年,加西亚与大海上的各方势力都保持着相对稳定的贸易关系,我也借助某次商路的拓展,与洛克斯的部分干部保持的不算近的联系,期待着有一日能够帮助到佐伊先生。”
“但佐伊先生从来没有传唤过加西亚。”
“直到你的事,伊莲。”瑟伦柔和下声音。
“你是佐伊先生最放不下的牵挂。”
“哪怕这些是因为佐伊先生而来,那也是他留给你的,只属于你的。”
“所以,不管有什么烦心事,你要永远记住,加西亚永远为伊莲娜小姐所用。”
“不可自轻,不需自苦,我们永远是你的后盾。”